李自成,原来一个驿卒,他不知道为何得天之幸被天子照拂,但是他深知,此时,报恩的时间到了。
他在京中见到了太多太多朝堂的黑幕,深知万岁在京中有多么的疲惫,哪怕是在亲征的路上,万岁也要随时面对后方捅来的刀子。粮草忽然转运不济,关宁军尾大不掉,各大将领心怀鬼胎,紫金阁的邸报出不了北京城。
他本以为大胜之后,万岁可以携泰山压顶之势,力压朝臣,将自己的政策推行到大明的任何地方,将万岁的光辉,普照到大明的角角落落。
但是他错了,万岁爷回到京师之后,依旧如同一把被牢牢焊死在剑鞘里的利剑,利剑无法出鞘,天子黄衣使者出不了京城,任何的政令都无法深入贯彻。
万岁爷需要一股助力,李自成无聊的时候,也想过,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帮助到万岁爷。
他没有答案,他太年轻了,他在朝中没有任何的力量可以让他帮助皇帝挣脱身上的枷锁,就在此时,万岁爷让他去陕西送信,到了陕西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职责。
万岁什么都没说,没说让他做什么,名义上是调动到了卢巡抚身边,做一个护卫的锦衣卫,但是他却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来到了。
“张世泽回到京师了,传来了书信。”徐四七从门外急匆匆的赶了进来,十分惊喜的说道,他以为那个往日的袍泽真的割袍断义,永不联系,没想到书信还是到了。
感谢大明到如此境地内,依旧畅通无阻的驿路。
“信里说了什么?”徐四七不识字,他拆了信件也没用。
“万岁爷在午门外,两万百姓的面前,杀了周奎父子,代王和晋王,并且拒绝了宗人府递去的承王的名录。”
“山西巡抚耿如杞,抄家无数,再次夺回了山西矿山,满桂率领宣大卫军扫清了所有谋反之人。山西一时间人人自危。”
“关宁军长奔三百二十里,击破了辽阳府库,抓了建奴的一个名王,随后七路同时出击,与建奴在辽东厮杀,拯救二十一万辽民,带回广宁城。”
“万岁爷下达了剿令,命令陕西巡抚、河南巡抚、湖广巡抚,全力剿杀农民军,生死勿论,安定地方。”
李自成开始的时候还在兴奋的大声的宣读着,每一条消息都让李自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振奋,但是最后一条消息,让他愣在了原地。
他忽然双手猛地拍在了桌上,双手颤抖不已喃喃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就说了,我们这事,君父无授意,我们自行为之,我们如此,我们如此是要被抄家灭门的呀,糊涂呀。”徐四七叹气一声,满脸的悔恨。
当初在陕西的时候,李自成提出了自己的率领农民军有限度的造反,为万岁爷提供另一层面的助力之时,张世泽极力反对,最后割袍断义回了京城。
其他人,全都成了通缉犯。
“所以,我们做错了吗?”李自成用力的抓着手中的信,万岁爷下令剿灭。
李自成忽然站了起来,说道:“等一下,等一下。”
“宣大卫军此时依旧在大同、宣府未曾调动平乱,关宁军和建奴呛出火来,互相攻伐,京师三大营在京师抓无为教母,勇字营兵分两路,一路抓山魈,一路抓黑眚,大明善战之军,都在京师,一动未动…”
“就是万岁不下剿令,我们不是一直在和这些官军们打来打去吗?”
徐四七唉声叹气为之一顿,有些奇怪的说道:“是呀,怪事呀,万岁要真的对民乱赶尽杀绝,直接让宣大卫军南下关中,一路扫荡,我们这些泥腿子们,哪里有什么抵抗之力吗?”
“锦衣卫百户俸李自成,百户徐四七,可在?”一匹快马忽然停在门外。
“来者何人!报名不杀!”门前几位闯军抽出了手中的兵刃。
“你们打不过我,我用的钩镰枪,放下武器,我不是敌人,我找你们闯王。”来人似乎十分的不屑于长刀,但是门前的几个闯军可不管那么多,挥刀就砍。
砰砰砰,几个闯军就被拍倒在地上。
“早就说了嘛,打不过我嘞。”来人走进了屋舍,忽然猛然后退,一只利箭就扎在了身前。
“好兄弟,几位大哥,放下弓箭,我们好好说话。”
“你先放下钩镰枪。”
李自成出门一看,挥手让房梁上的几个弓手退散,引来人进了房间。
“此乃信物,我是万岁爷身边的大汉将军,时常与万岁爷喂招,前宣府中卫都司,姚平顺。”姚平顺将一块锦衣卫大汉将军的信牌放在了桌上,随即拿出了两块户部新制作的铁制信牌,这是卡制信牌,上面都是孔洞。
“这是宫里王大珰给我的信物,想来李自成应当很熟悉。”一本奏疏放在了桌上,《务本疏》,是当初李自成上书骂皇帝的奏疏,皇帝要重商抑农的时候,他一纸奏疏把皇帝给骂了,为此皇帝大发雷霆,还要杀他,结果到最后他也没死。
姚平顺看到李自成欣喜的目光,就知道万岁爷的判断没有错,这李自成虽然自号了闯将,但却是忠于皇帝。
背叛了朝廷,却忠于皇帝,这听起来有些复杂,但却是事实。
“既然信物已经确定,那么我们就来聊正事,你们在荥阳开大会之事,万岁爷已经很清楚了,洪承畴自南,卢巡抚西,玄巡抚居中策应,三路并剿,这是庙算得到了章程,万岁爷建议你们放弃此次大会。”
“改在太白山举行,太白山居秦岭深处,山路复杂多变,你们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万岁爷的手书,此次大会的最终目的,是确定几个初期纲领,万岁封了火漆,我也不知道,两位百户慢慢看,我先走了,但是我还是会再来找你们的。”
姚平顺骑上快马,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不得以宗教为手段,不要用迷信反对专制。”李自成刚读第一句话,就是惊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的大明农民军依旧有着浓烈的白莲、无为教的教众,无论是闯王高迎祥还是闯将李自成都深知,宗教肆意发展的危害,但是他们却无法拒绝这些教派在农民军中肆意传播。
他们需要一个工具去维护大家之间的联系。
皇帝当然想到了这个,自然想到了替代宗教的法子。而且不是无的放矢,空想主义。事实上,明末的农民起义,已经没有了传统的农民军起义浓烈的封建思想,这是与后世太平天国迥异的地方。
大泽乡里搞得狐鸣鱼书、黄巾军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八字军的赤心报国势杀金贼、红巾军的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农民军的起义也在历史螺旋上升。
虽然红巾军依旧打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的迷信反对专制的旗号,但是红巾军的纲领,是驱除鞑虏。
太平天国在中国历史上的造反是开了历史倒车的,以宗教为核心的农民起义,是不可能成功的。
不得不说,在开历史倒车这件事上,鞑清真的是一把好手,无出其右。
“阶级革命和社会革命?”
“革命队伍必须与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武装斗争。”
“直到消灭社会阶级区分,既阶级斗争结束则武装斗争结束。”
“消灭官僚商贾学阀共同体,没收生产资料归公有制所有。”
“士兵、工人、农民高度组织起来,以农会为根基建立新的组织结构?”李自成看着手中的诏书,整个人都在发抖,万岁到底在干什么!
阶级革命斗争的最根本的目标就是推翻皇帝,万岁明面上下达了剿令,却在暗地里送来这种东西?!
这一本诏书中,还附加了《关于阶级划分调查报告》——锦衣卫、东厂调查报告实录。
朱由检并没有空也没有能力进行社会调研,他是皇帝,动静实在太大了,但是他有锦衣卫有东厂,吩咐下去,经过一年时间,一份新的调查报告应运而生,而这份报告,朱由检没用,他现在将这份报告,交给了李自成。
“新的组织结构的若干建议,成立天地共运会,经会员一人介绍,不分性别,不分族部,都可以接收为会员。”
“每个地方,凡是有会员五人以上时,则成立委员会。”
“凡是会员不超过十人的地方委员会,应设书记一人;超过十人的应设财务委员、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各一人;超过三十人的,应由委员会的成员中选出一个执行委员会。关于执行委员会的规定下面将要说到。”李自成颤抖的读完了第二封诏书。
这封诏书和之前的农会诏书极其相似,但是是在农会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名叫天地共运会的组织,而这个组织就是践行纲领、代替宗教的最重要的组织。
万岁爷不是临时起意,从墨迹上看,这份诏书,并不是一次性写成的,而是经过了多次犹豫,多次下笔,才彻底完成。
名称、性质、任务、纲领、组织建设、纪律,在这厚重的诏书中,都有了确定性的纲领,而且万岁还送来了一份歌词,定为了天地共运会的会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李自成砰的一声坐在了地上,失神的看着这些诏书。
“万岁知道自己救不了大明,让我们不要靠他。”李自成看着这些东西,眼泪直流,不停的擦拭着,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和万岁爷的目标是不一样的。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万岁爷到底要做什么,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要让大明的百姓们成为皇帝在朝中的助力。
而是将大明百姓充分的动员起来,推翻整个落后而愚昧的时代,让大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迎来新的生机。
你们,才是大明的希望。
“我们,才是大明的希望吗?”
李自成将诏书分门别类的收好,这里面有孙传庭的练兵实录、也有户部税制改革的探索进程、部队纪律和组织纪律的标准、张之极案件过程中,学阀的渗透反思、如何在农村等地扫盲的若干思考、天工城最新科研成果等等。
这都是朝廷在这一年探索的所有内容,而且万岁还许诺,日后,会将朝廷探索进城,随时向天地共运会共享。
“我们做到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君父就不当皇帝了?那怎么可能咧?那可是我们的君父呀!”徐四七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希望,更不懂什么纲领。
可万岁就是万岁呀。
“万岁让我们做,可是我们做不到,但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做最大的保皇党呀,你说呢,徐四七?”李自成站了起来,他辜负了万岁的期望,他做不到,他十分确信。
“去太白山,立刻传令到前来荥阳的十三家七十二营义军,情况有变,三路围剿,前往太白山!”李自成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你去做事,我去找高迎祥,若是此诛獠不同意转进太白,那就留他在这里,被官军剿灭吧。”
李自成拿起了一把手铳,若是高迎祥真的不同意,那今日就是高迎祥的死期,他已经掌控了这只闯军超过一半以上的军队,哪怕是内讧,也在所不惜。
“闯儿!深夜来此,为何如此慌张,这是刚哭过?”高迎祥赶忙站了起来,这只闯军的班底,都是李自成亲自打下来的,他也很尊重李自成,哪怕是知道李自成乃是朝廷的爪牙,但他也抱着一份起义不成被招安的准备。
而且李自成在勇字营随君北上,阵斩二十八人,武力仅次于万岁阵斩三十六人,乃是与建奴一战中,阵斩排名第二的勇士。
“官军三路并进,直逼荥阳,我们需要立刻带领我们的军卒,撤离此地。”李自成没有任何犹豫,扣动了手中的燧石,等待着高迎祥的决定。
“啊?!这可如何是好?”高迎祥大惊失色。
得了。李自成放下了手铳,这家伙,面对大事的时候,就这个样子,能成什么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