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雅(1 / 1)

皇明天子 吾谁与归 4778 字 3个月前

次日的清晨,耿如杞哈着气,走出了顺义王府,站在了归化城的城头,看着辽阔的草原上,刚刚吐出新芽的草地,被狂风吹动着如同波浪般的绿色浪潮。

“你知道蒙兀人这么些年来,在草原上最大威胁是什么吗?”耿如杞眺望着远方,再过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归化城的城门就会打开,漠北的草原上的百姓们,都会将储藏了一冬的货物,拿到归化城贩售,换取煤炭、油料、铁器以及必须的盐和茶叶。

而大明右卫以及包统的斥候也会出城去,他们要去抓建奴的斥候。

斥候的很多情报,都是左右战场的,比如在决战之前,对方在自己己方后路埋有伏兵,前后夹击,就会造成极大的战术被动,而侦查和反侦察,就是在一场战争中,是极其重要的博弈。

抓捕对方的军使,还有极大的可能破获情报,为己方行为带来便利。

侦查与反侦察,在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中,是举足轻重的。

官渡之战中,曹操之所以能够奇破乌巢,烧毁粮草,进而以弱胜强,战胜袁绍,将袁绍扫入历史的垃圾堆里,就是因为有足够的情报支持。

敌方的粮草储藏在哪里,敌方的主力部队又在何方,如何绕开敌方主力部队奇袭粮仓,如何清理沿线的敌方斥候,不让敌方斥候回禀我方的行动,这些都是侦查和反侦察的重中之重。

很多人都在夸耀曹操在官渡之战中的大胆,却往往忽略了曹操前往乌巢之前做出的充分准备。

耿如杞继续对着郭尚礼说教着:“蒙兀人有句话说的很好,虽然战争的胜负由长生天决定但是长生天往往更青睐于有准备的那一方。”

耿如杞紧了紧大氅他的身体比郭尚礼想象的要虚弱很多,五毒之刑的遗害在他身体里肆虐着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耿如杞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嘴唇的颜色也是泛紫。

长期的案牍的劳形,以及长途奔波,都让耿如杞的身体,得不到一丝一毫的休息他在诏狱之中乞病并非怨怼,而是身体真的有些扛不住。

但是他来到了归化城,甚至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理由?

理由很重要吗?

硬要说理由的话,国家危难之际,位卑而不亡国?

或者说年轻时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野望?

对国朝危急的焦虑?

亦或者是皇恩浩荡?

对于耿如杞而言,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大明需要他,他就来了。

他惩罚了通敌的晋商抓捕了幕后的代王与晋王,站在归化城城头冒着寒风与建奴的大贝勒决一死战。

“蒙兀人打狼到底有什么诀窍?你这话说一半,憋死个人!”郭尚礼稍微有些不满的说道。

耿如杞笑的很开心的坐在了藤椅上,从藤椅下摸出了一把长约两尺,如同月牙一样的木棒说道:“这叫做布鲁,蒙兀语,意思是指投掷,将一根两尺长的榆木弯曲之后,系好悬挂风干脱水之后,削制抛光打磨,再用油烟熏制防腐,头部冠以链锁,一斤多重的铁块。”

“远处可以投掷,近处可以当做钝器使用。”

“最好的蒙兀人勇士,巴图鲁柯克铎,可以扔出一百三十五步,砸到野狼的腰腹部,野狼的腰腹被砸一下必死。”

“可惜,现在巴图鲁的封号,被代善拿走了,蒙兀人很不服气,但是谁都打不过他代善,这封号就一直在建奴的手里,夺不回来。”

郭尚礼拿起了布鲁,看了半天,尝试着甩了甩,这玩意儿实战应当是很好用的。

耿如杞却伸手拿过了布鲁,将冠在顶部的铁块卸了下来,用力的甩了出去。

布鲁在空中打着旋,飞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却回旋着飞回了耿如杞的手中。

“好!”郭尚礼都不知道耿如杞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他以为弱不禁风、整日里裹着大氅的文人耿如杞,居然还有这一手。

耿如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草原上木料极少,能够得到好料制作布鲁,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事,他们通常会把铁块卸了,这样用,打狼的话,即使没有铁块也可以杀掉的。”

郭尚礼略微有些疑惑的问道:“耿老西,巴图鲁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个封号?巴图鲁不是建奴的封号吗?”

耿如杞晃动着藤椅,笑眯眯的说道:“巴图鲁是指长生天下第一勇士,最早的起源,应该追溯到了隋唐交际时的铁勒十三部的一名勇士叫这个名字,力大无穷,不过好像是被李靖给随手杀了。”

“随手杀了?!”

“但是前唐太过大气,对这种事不屑一顾,估计李靖也不知道他杀了什么重要人物,我考究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大约是被当做普通的人头赏计数了吧,草原上也只有口口相传的传说。”

“而后这个封号,一直被视为所有草原人的最高追求。建奴不都这样吗?什么好东西,都能变成他们的。”

郭尚礼瞠目结舌的看着耿如杞,这个老西在大同府做了这么些年的巡抚,随便说一些,都是十分有趣的趣闻。

耿如杞眯着眼说道:“其实草原上的草很长,正好把狼的身子隐在草里,十分难以发现,有布鲁其实没什么用,还得需要狗。”

“就跟现在抓斥候一样,打狼需要犬,抓斥候也需要犬,找到他,一布鲁甩死他,就是草原人打狼的诀窍。”

“蒙兀人很擅长打狼,所以,蒙兀人也很擅长抓斥候舌头,我派了包统的万人队中的精兵,出去抓斥候,抓斥候舌头这事,咱们大明关内人,其实真的不太擅长。”

郭尚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田尔耕整日里在京师抓耗子,却是抓不尽,抓不完。

他释了一个弟子礼,心悦诚服的说道:“说了半天,你是在教我怎么打仗。受教了。”

“那我就不客气,生受了。”耿如杞真的没客气,老神在在的受了这个弟子礼,出神的看着草原,这一仗打完,他留在山西继续做巡抚的几率极其渺茫,郭尚礼若是能够官升总兵,也能够留在塞外替他看着。说不得几年后,草原上会有郭太师的称号。

“驾!”

一个土默特部的骑卒,驱动着马匹,快速的奔跑在还带着一些露水的草原之上,从腰间拔出了布鲁,用力的投掷了出去。

布鲁打着旋,擦着青青草原上的叶片,打掉了些许的露水,也打在了一个潜伏着的建奴斥候的脑袋之上,布鲁在草原上如同石子在水面上打水漂一样,飞回了这名骑卒的手中。

“抓到一个!赏银五十两!”这名骑卒十分兴奋的大喊着,将手中的铁块装在了布鲁之上,风驰电掣中,一个侧身,敲死了被打晕的建奴斥候。

这样的场景,在草原上不断的上演着,辽东多山地,在辽东的那些潜伏侦查的明哨暗哨的种种手段,来到了草原上,依旧如此潜伏,对于擅长打狼的蒙兀骑卒来说,躲藏在树上或者草里的斥候,比狼要好打的多。

蒙兀人的骑卒,正在快速的收割建奴的斥候,而大明需要为此支付每人头五十两的赏金。

多吗?真不多。

代善有些焦虑,派出去的探马,回营的却只有三成不到,那些该死的蒙兀人,居然死心塌地的为耿如杞卖命!

“父亲莫要生气,气急攻心,于战不利。”岳托劝说着气急败坏的父亲,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建奴的斥候,在草原上,完全处于下风!

“我不是气这个,耿如杞难对付,我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看轻他,我气的是这群土默特部的蒙兀人,作为关外人,居然投靠大明做事!甘愿做大明的鹰犬!简直是耻辱!”代善最终还是一声长叹,有些颓然。

早知道耿如杞不好对付,这先锋刚刚扎营,放出去的探马,回营只有三成,实属出乎代善的预料。

代善看着湛蓝色上点缀着白云的苍穹,思虑了良久说道:“给阿敏传递军令,命镶蓝旗入察罕浩特,不要再留在城外了,耿如杞已经发现了大军的动向,令其自保。”

岳托写好了军报,代善用了印绶之后,军使将军报取走,向着察罕浩特而去。

岳托看着父亲的背影,左右看了看,大帐之内只有父子二人,私下里岳托都是称呼代善父亲,但是若是议事和阵前,他会称呼大帅。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岳托忽然开口说道,他很犹豫,但是又不得不说。

“讲。”代善负手瓮声瓮气的说道。

“父亲,镶蓝旗一旗驻扎城外,万一宣府卫军出击,阿敏岂不是吃败仗?父亲为何让阿敏驻守察罕浩特外大营?”岳托有些犹豫的问道。

代善转过头看了一眼岳托,儿子正在长大,也越来越聪慧,岳托想问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代善思虑了片刻,却是十分坦然的说道:“没错,我本意就是故意让阿敏吃这一次败仗,然后将镶蓝旗旗主之位,转给豪格。上次柳絮儿的事,是阿敏做的,我已经查清楚了。”

豪格在祈家堡打了胜仗,却丢了镶白旗,镶白旗移交给了褚英长子杜度,哪怕黄台吉和杜度的关系再情同父子,毕竟不是父子,大汗的账下力量太过薄弱,对汗位稳定不利,所以代善留下了阿敏殿后,驻扎察罕浩特的外大营。

若是宣府军联合喀喇沁偷袭大营,阿敏必然打败,镶蓝旗旗主之位必定易主。

但是现在大明并未从宣府出兵,他自然调动阿敏入了城,否则就太明显了。

沈棨吃着大明的俸禄能把大明给卖了,转手偷袭他们建奴,更是不在话下。

“阿玛!”岳托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连阿玛都喊出了口。

阿玛是建州儿子对父亲的称呼,但是这个称呼,在汉化了两百余年的建州,喊的人却越来越少,正式的场合和勋贵们,都是以父亲二字称呼。

就跟杨颖不好听,得叫安吉拉贝比一样,建州的精汉,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代善本人就是讲雅言比讲满语比较多。

为何?

因为雅呀!

至于满语太过于复杂而应用场合又实在是少,说的人更少了。

“你着什么急,这不是已经调其入察罕浩特了吗?阿敏吃不了亏呀。”代善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安抚着岳托。

镶红、正红、镶蓝旗都是出自当年的建州本部黑旗,乃是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

代善打算将镶蓝旗让与豪格的做法,其实就是将阿敏卖了,阿敏还以为代善十分器重他,将他留在了察罕浩特的大营之内,执行最重要的任务。

典型的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但是沈棨更希望建奴赢,而不是趁着代善大军离开,偷袭察罕浩特外大营。

“这次是沈棨铁了心了赌我建州胜,没有出兵。那下一次呢?父亲还要将镶蓝旗给豪格吗?他堂堂大汗长子!被一个祈家堡堡主给阴了,自己丢了镶白旗,就找我们给他补?凭什么!”岳托非常不服气的说道。

若是之前代善杀妻自保,是头上有努尔哈赤在,现在努尔哈赤已经走了,都埋了好几年了,若是代善继续如此,他们父子之间的间隙会越来越大。

“你不懂。”代善摇头说道。

岳托往前走了两步,大声的说道:“父亲,我不懂!您可以教我!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这样一退再退,黄台吉真的铁了心了要对付您,您怎么办!”

“水无常势,兵无常胜,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父亲教于我的!此次阿敏侥幸躲了过去,那下一次呢?”

代善却笑得十分开朗,这次归化城之战,赢不赢对于拥有厚重的功劳簿的代善而言,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他得儿子虽然和他不合,但是总归来说,还是父子。

“要叫大汗。”代善笑完提醒了一句岳托,继续说道:“大汗他对付不了我,就跟你问的那样,他凭什么?哪怕是我把镶蓝旗给了他,他难道用镶蓝旗对付我吗?”

岳托有些茫然的想了半天,点了点头有些呆滞的说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