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丘,齐宫。
国夏仗剑屹立于城头。
探子来报,说是十几家大夫的联军,已经抵近了京都,距离都城只剩下三十来里了。
高张惊慌失措,带着自己家的子弟,在臣属的护送下,进入了深宫。
齐君在这里,叛军纵然嚣张,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打都城的。
有了齐君在手,那么那些叛臣,不管有什么恩怨,最终选择的道路必然是谈判的。
掌握了齐君荼,他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高张躲避深宫,兼领齐国大司马之职的国夏,却是毫不退缩。
他整军备战,直接将手中的一都之兵,全部给拉上了城头。
“大将军,敌人已经抵达潍水,眼见就要越过臧武台了。
他们来势凶猛,我们留在地方的那些军伍,全部失去了联络…”
国夏的面前,一员浑身浴血的将领开口道。
他是高氏子。
春秋战国时代,还是贵族政治的时期,出身高贵者,及冠之后,就会位居高位。
高氏乃是上卿,自身实力雄厚,是以,家族的子弟,只要是成年之后,大都位居军政两届高层。
高图一样如此。
国夏满脸的严峻,他沉声道:“城外庄园里的那些子弟呢?”
高氏、国氏在城外有着几十座庄园。
这些庄园里面,安置着大量两卿家的旁支弟子。
这些人虽然不是他们的嫡系,但是,却也不容有失的,毕竟就算是旁支弟子,一样代表的是他们的脸面。
国夏不先问敌情,而是先问自家的子弟…
肉食者鄙的鲁国传言,由此可见一斑。
高图满脸的悲沧:
“小子冲出来的时候,咱们两家的庄园,全部沦陷了!”
他止不住的悲沧:
“数百年的庄园啊,冲入了大量的乱兵,他们将我们那些子弟绑起来,就像是扔麻袋一样,给丢在了战车上。”
“庄园内的珍宝,都完了啊!”
高图悲哀之至。
原本他自家也是有着一个庄园的,作为高氏子,他生下来就是贵人。
田白说海啸来临的时候,没有一个水滴是无辜的。
此时可见一斑。
国高二卿的贪婪,招致了自家的灾祸,但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却没有人去反思自家的过错,却反倒是懊悔自家的损失。
果不其然,鲁人说肉食者鄙,诚如斯言。
国夏眼神一凝,仔细思索了许久,才是开口道:“图,你带着一部人马,给我将所有参与此事的大夫们,全部给我抓起来,敢有反抗者,直接杀无赦!”
国夏很是恼火,那些小卿士们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招惹他们的子弟!
他们出身高贵,岂是那些贱民可以比拟的!
高图本就在懊恼自家庄园损失惨重,而高氏家主又藏身宫城不出来,他前去禀报,却是进不了王宫。
他的心中,憋着满腔的怒火,这些贱民,当真是惹怒他了!
此时,听闻了国夏交给他的任务,他当即就找到了一条宣泄的途径。
高图带着国夏调拨给他的一千士卒,直接在城内横冲直撞起来。
但凡是已经查明,发起了叛乱的家族,都被高图带人直接给围了过去。
一家一家的清剿,只要是参与了此事的,没有一家能够逃脱了。
城内的那些卿士们,在决定听从田氏的意见,起兵反抗的时候,就已经将家族的嫡系全部秘密带出城了。
此时,京都的这些家族,只剩下了自甘留下来迷惑国高二卿的一些子弟们。
当然,里面还是不乏那些小家族的家主的。
高图这一动手,城内顿时哀鸿遍野。
原本国夏给予高图的命令,还是只要投降了,那么就不动手,只是带走了人便罢。
哪知道,高图却是将自己的愤怒全部宣泄了出来。
只要参与了这件事的家族,没有一个能够幸免的,只要是留在京都的人手,全部都被高图一网打尽。
鲜血,流淌在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朱门陌瓦之中,浮尸,遍及在往日里晨钟暮鼓的高门大苑之上。
齐国立国五百余年,世家大族无数。
纵然有人衰落,但是,京都之内,终究是要维持着一个门面的。
这是他们作为卿士,作为血统高贵者的骄傲与坚持。
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墓志铭。
高图带着人,也不管有没有反抗,冲上门去,直接就是乱剑砍死。
长戈在啄击,长戟在攒刺,弓矢在飞舞,古朴的青铜长剑,迎着日光,带起了一绺绺的热血…
最开始的时候,高图杀了人,还是要直接抄家的。
这些士大夫们虽然自身不如高氏雄厚,财力不足。
但是,胜在他们人数众多,是以,这一次的查抄,倒是能够弥补了他们不少的亏空。
一箱箱带着热血的珠宝,黄金,珠玉,被高图送往了国高两家的府库。
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尸首,无声的斥责着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暴行。
杀戮的军卒,已经杀红了眼,抄家的军士,已经腰缠万贯。
高图本想就这样一路查抄下去,只要将这些叛徒全部查抄完了,那么他们的损失,就会弥补住的,甚至,还会有了盈余。
但是,等到抄没了三五家,剩下的士大夫们已经人人自危,甚至不乏紧闭门窗,招募家丁,负隅顽抗着。
高图带兵在城内屠杀士族的消息,疯狂的在传播着…
鲍氏大宅。
鲍鱼一身的铠甲。
自从前天他被田白送进城之后,他潜入鲍宅,便换上了一身的铠甲。
鲍鱼惯用青铜长矛,他手中的这一柄,是鲍氏府库中最锋利的一把。
鲍氏世代为卿,虽然在五大夫的位置上起起伏伏,但是,两百余年来,鲍氏就是政坛的常青树。
因为早期鲍氏带领田氏等卿族,一心为国,后来田恒子崛起之后,鲍氏又反过来依附在田氏周围。
虽然鲍田两家从未正式联盟,但是,两家政治上从来都是扶持与共的。
齐景公继位之后,国家动荡不休,百姓民生多艰,是以,田氏决定倾其府库,善待黎民。
鲍氏也不例外。
他们虽然做不到像田氏那样,借贷给百姓的钱财、物资,甚至还会赔本。
但是,鲍氏的利息,却也是诸卿最低。
如此一来,反倒使得朝廷诸公家的氓隶,逃亡两家者,甚多!
鲍氏的名声,也就愈发的大了。
因此,鲍氏就成为了齐国诸公族眼中,仅次于田氏的逆徒。
一方面是为了自保,一方面却是因为时代在进步。
越地铸剑师的辉煌,齐国作为大国,自然也是知晓的。
是以,鲍氏也跟随大流,从越地购买了许多神兵利器。
鲍鱼手中的这一柄长矛,便是购买的越地神兵。
他头戴兽头勾环长青兜,身穿锁玉羽翅连环甲,脚踏紫面方便靴,手中拿着五尺长矛,腰间悬挂尺半长剑,端地是威武至极。
鲍氏的大门,并没有因为朝局的动荡而紧闭了。
相反,鲍氏四门大开,一排排学习田氏培养的灰衣人,明甲执剑的站立在两侧。
鲍氏没有田氏的底气,可以做到无视动荡,明面上防御并不曾有所变化。
鲍氏军功不显,是以在这个时候,只得用一排排甲士,宣示着鲍氏的威严,以此打消宵小的觊觎。
鲍牧坐在主位上,他倒是一身的常服,并不曾穿了铠甲。
身为鲍氏家主的他,若是穿上了铠甲,那就是宣战的时刻了。
“鱼,阿公心中没有底,你说我们这样大开中门,真的好吗?”
“万一,国高二卿知道了我们的事情,直接帅兵冲击我等,你可能抵抗的住?”
鲍牧虽然也上过战场,但是,他素来都是不曾亲自冲锋的。
再加上鲍氏起家的根底,就是辅佐朝政,并不像那些以武起家的家族那样,族中家主,都是要从将领中选拔的。
“家主勿忧!”
鲍鱼哈哈一笑:
“放心便是,但有孩儿在此,必然不使一兵一卒,冲到了家主的面前!”
听闻了鲍鱼的话语,鲍牧稍微安心少许。
他还是有些不安:“田氏那边也不知道咋样了?”
他极力朝外看去,只是巍峨的门楼,阻挡了鲍牧的视线。
就在斜对门不远处的田氏大宅,他却是看不到。
鲍鱼嘴角带起了轻笑:“家主放心便是,白公子给了小子十只信鸽,倘若是我们吃力了,只要放出了信鸽求救,田氏必然会来援的!”
鲍牧这才安心一些:“逆小子的威武,阿公还是相信的,这小子可是一员悍将!”
“这是自然,若不是逆兄勇猛,先君也不会让他做了今上的车御!”
齐景公临死的时候,并不是就完全的依靠了国高二卿。
虽然他将朝政大事,全部依托给了国高。
但是,对于自家孩子的防护,他还是很用心的。
田氏成长起来的下一代中,田逆算是第一,甚至,在整个齐国现役将领中,田逆足足能够排入前十,甚至若是个人争锋,这小子足够争一争前五的。
要知道,这可是算上了整个齐国的所有将领呢!
齐景公虽然昏聩,算不得是什么明君,但是,他对于孺子荼的爱护,的确是可以称得上是用心的很的。
甚至,在整个历史上,齐景公对于孺子荼的好,都是可以名列历史前列的。
至于甘愿扮作牛马,给孺子荼骑乘,以至于摔断了自己的牙,就这还不曾减少了分毫的爱护,足可以算得上是历史上独一份了!
齐景公深知自己在位时,想要扶持孺子荼继位,都艰难的很。
若不是他心狠,直接纵容——或者说是默许芮姬毒杀太子季,孺子荼想要继位,可不好做到呢!
齐景公自然知道自己强立公子荼继位,是不被大部分朝臣认可的。
是以,他在自己生命的末期,直接给孺子荼任命了身边的武官。
实际上只要孺子荼能够安稳的做了齐君,那么等到他将来亲政的时候,他身边的这些武官,就会是孺子荼的助力。
是以,他直接任命了田逆作为孺子荼的车御。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身边,仅次于车右的近臣了!
而孺子荼的车右,他却是任命了鲍氏嫡子鲍息。
只可惜的是,齐景公的安置,却是被国高二卿而洞悉了。
作为几百年的上卿家族,政治斗争,对于他们来说可不含糊。
是以,国高二卿直接动用自己执政的权力,排挤田鲍两家。
甚至,孺子荼登基也已经十个月了,但是,作为孺子荼车右、御手的田逆、鲍息两人,可是从来不曾得到过教导孺子荼技艺的机会。
君子六艺之中,射和御,都是由君子近臣教导的。
这原本就是齐景公留给孺子荼的机会。
哪知道,这个权利,却是被国高二卿给排挤了。
按照规矩,孺子荼每旬都要有三天时间,学习武技的。
但是,这个教导的机会,却是被国高二卿安排的孺子荼近臣,给占据了。
因为他们都是国高二家的子弟。
这么一来,就算是齐君荼将来亲政,但是,他身边能够利用的,依旧是国高二家的子弟。
有了这些人在,他们世代的富贵,自然就保住了。
鲍牧叹息一声。
自家和田氏素来都是五大夫下卿,执政的地位,他们是没有机会坐一坐的。
若是国高给他们留下了机会,那么他们未必会走到了这一步!
“逆的技艺很好,甚至我都想让他来咱家教导孩子们了,只可恨…”
只可恨什么,鲍息没有说。
但是,鲍鱼却是知道的。
自家世子在莒地的时候,没有少为了这个和他喝酒。
每当世子喝醉的时候,都会叹息。
他知道这是世子他不得志,他抑郁啊!
“家主,白公子想要推选阳生为君,这件事您认可吗?”
鲍鱼想要知道鲍牧对于阳生的态度。
先君成年的公子都有二十余人。
若是家主对于阳生不满意,那么他们可以在商量。
这也是田白隐约透漏给他的意思。
“君位之上的人是谁,不重要!”
鲍牧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政坛纵横几十年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阳生的秉性还可,只是喜欢冲动。”
“他在位,要比先君更为适合齐国,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他还是缺乏了城府的!”
“不过也好,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小子,若是城府太深,我们和田氏拥立他,将来反倒是一桩祸事!”
鲍鱼很是不解:“家主,为何你与白公子都是这么说呢?”
“哦?”
鲍牧挑了挑眉头:“小白也这么说?”
鲍鱼点头:“白公子的说辞,和您的差不多,他说阳生秉性稍有冲动,这是需要德高望重之人来约束他的,但是,相对于先君的一众公子,莱地的那些,时刻预谋着回都叛乱,争抢君位,反倒不是合适的人选!”
“因此,我们若是要选择一个君主,反倒是外逃的那些公子才更加的合适!”
“这些人里面,阳生算不得最好,但是,却是最适合的!”
鲍鱼一板一眼的复述:“白公子说——齐国衰落已久,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最适合的君主,而是一个最能掌握的君主!”
“若是换了一个心思深沉之人,反倒是会挑起了齐国更大的内乱,到时候,齐国可就真的完了!”
“田乞生了一个好子孙啊!”
鲍牧叹息一声:“这小子,那必然会是田氏最为出色的家主!”
两人正在说着话,忽然有灰衣人前来禀报:
“家主,大祸了,国夏命高图领军一千,正在绞杀士大夫们,我刚刚得到消息,已经有三家士大夫,惨遭横祸了!”
灰衣人弯着腰,眼神里有止不住的恐惧。
灰衣人的培训,全班照搬的田氏的法子。
能够选为灰衣人的,都是他们的嫡系人马,这些人要么就是家族旁支弟子,要么就是家臣中忠心耿耿之人,甚至,大半人都是数代效忠他们的!
因此,灰衣人掌握的信息很多,可以说,一些家族弟子,还不一定有灰衣人对齐国势力的了解更加的全面了。
来者是灰衣人的一个首领,他自然知道自家在谋划什么。
眼见他们派系的那些小家族都惨遭祸手,他也很是彷徨。
鲍氏都城内只剩下五百来人,这还是算上了全部的能战之士。
若是事情泄漏,他们未必能够挡住了国夏的军队!
高图不可怕,不过是一个小儿罢了。
自家的大门,他打不进来!
但是,最可怕的是国夏啊!
他的手上可掌握着一万多人呢!
甚至,国夏紧急的又征召了五千多人,这些人正在紧张的训练呢!
近两万大军,若是一股脑前来攻打他们,那么他们挡不住…
甚至,就连田氏,也未必能够挡住!
鲍鱼腾的站起。
他急切道:“家主,我去问一问田逆,看看他们那边是什么对策?”
鲍鱼说完,直接就要朝外走。
“等一下!”
鲍牧忽然开口。
他迟疑了一下,询问道:“你的那些信鸽,可能飞到了田氏家中?不会迷路?”
城中这么多高门大苑,莫说是畜生了,就算是一个人,若是不识字,也不一定能够准确的找到了人的,更何况是扁毛畜生呢!
“家主放心,我们在莒地的时候,反复的试验了,只要是在城内,百无一失。”
“若是跨城送信,除了被猛禽捉吃了之外,也能安然到达的。”
鲍鱼对于这个很有信心,因为当时他也是参与训练的人选之一。
“那你发信鸽吧!”
鲍牧拉住了鲍鱼的袖子:“家国动荡,你万万不可亲身犯险!”
鲍鱼摇头:“家主,你错了,不说咱们与田氏大宅相隔只有三百余步,这么短的距离,若是有了危险,自然能够看出来的!”
“单单说这等大事,若是我们没有反应,那么才是真的引人怀疑的!”
鲍鱼觉得越是这等危机关头,那么他才是越要去田氏看一看的!
田氏、鲍氏世代交好,这等危机关头,若是他们不通气,那才真的是有问题了!
“我去吧!”
旁边等待的灰衣人直接开口道:“我也是鲍氏子,脱下了这身行头,换上衣衫就可以了!”
鲍鱼正要反驳。
灰衣人直接道:“君子,别说了,我是鲍氏子,这等危机关头,我有责任去!”
灰衣人说的斩钉截铁,鲍鱼只得点头同意了。
“你带着三辆战车去,到达田氏之后,直接让战车掉头,我会带着族丁接应你!”
鲍鱼将自己的佩剑取下:“这个给你!”
灰衣人接过了长剑,弯腰行礼之后,走出了外面。
不多时,他更换了一身君子的装扮,然后再次行了礼。
鲍鱼已经准备好了车驾。
更是直接将自家的五百子弟,直接拨给了他一百人。
灰衣人登上了战车,然后弯腰拜别。
战车轰鸣,朝着左边的田氏大宅而去。
鲍鱼手持长剑,就站在自家门口相望。
族中子弟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若是高图真的敢截杀他们,那么就是鱼死网破之时!
这个时代,卿士们的住宅区,都是在同一个区域的。
五都共设十五个士人之乡。
而都城一样是只有三个士人居住区的。
田鲍身为五大夫,自然是居住在最顶尖的士人乡中。
他们这个坊,紧邻齐宫,地理位置很是优渥。
田氏大宅与鲍氏之间,间隔着几个小卿士的住宅。
而高图所在的区域,就在他们这个士人之乡的后方,中间有四门连接的。
鲍牧也很是紧张,他在堂中坐不住,只得来到了大门口。
鲍牧虽然没有做出了像鲍鱼那样,探首相望的,但是,还是焦急的来回走个不停。
“如何了,如何了?”
鲍牧连连询问。
“吁!”
鲍鱼长出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的手中的汗水,已经湿透了长矛的把柄。
“家主,好了,东大兄进去了!”
他亲眼看到鲍东的战车,在田宅门口停下,然后鲍东朝着田宅里面走去。
而那些随行的军士,已经开始调转车头了。
这么一来,等到鲍东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冲刺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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