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手为礼：“敢问子，方才那一行人，可是扁鹊先生？”

“不敢，不敢，当不得田子如此称谓，贱私名唤通，大夫唤小子通即可。”

听到田野唤他子，城门吏吓得连连弯腰。

纵然此时已然不是春秋早期，不再是只有贵族们才能称“子”，一些没有出身，稍有名声之人，也能贯了一个子了。

但是，这并不包含他们这些刚刚爬上了士的阶层。

是以，通惶恐的很。

见到田野点头之后，城门吏才是回答道：“不敢欺瞒田子，方才一行人正是神医一行。”

城门吏伸手虚引：“田子，请，末将带你去使馆。”

田野拱手为谢，他装作不在意问道：“医家巨子一行人前来贵国，彼等当很受蔡君重视吧？”

“田子却是不知，我家君上想要让巨子散去一般弟子，留下精英弟子，然后供职宫中太医令，但是被巨子拒绝了…”

听闻了城门吏的话语，田野心中大定。

田野一行还没有到达使馆，就忽然见到有人驱车而来：

“田子，我家君上请你进宫一唔！”

田野微微皱眉。

他刚来蔡地，还没有在使馆安顿下来，就被蔡君邀请进了宫城，这可于礼不合啊！

只是，一想到自己出发前，公子特意为他解释的蔡国局势，他就释然了。

蔡国正在被楚国威胁，而吴国那边不但是不帮助蔡国，更是对蔡国多有勒索。

尤其是那伯嚭，可是索礼甚巨。

而北方那个强硬了几百年的晋国，现在却是龟缩在国内，蔡国想要找个靠山都很难呢！

这个时候，自己代表齐国而来，蔡侯自然是要赶紧巴结上来了！

毕竟，现在齐国是唯一还能帮助蔡国的国家了！

蔡国宫室。

蔡侯亲自出了大殿相迎。

见到这一幕，田野大吃一惊，他左右看去，却见周围的蔡国大臣，却是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

田野惊诧更甚。

蔡侯这么做，可是违背了周礼的。

齐国虽然强盛，但是，田野却是臣之臣，地位上要比蔡君弱了百倍不止。

蔡国始于周武王之弟叔度，本是三监之一。

（三监，武王伐纣之后，因为商朝势力、诸侯国还很强大，于是周室只是称王，而不敢称帝，武王扶持帝辛之子武庚继承商朝帝位，为了监视商朝旧臣，是以分封自己的三个兄弟，分别建立卫、鄘、邶三个封国。

武王死后，卫侯管叔鲜、鄘侯蔡叔度、邶侯，霍叔挑唆武庚，联合东夷发起反抗。

三公中的周公和召公联合镇压。

此时，因为周朝迫使武庚称臣，是以，殷商旧属势力被拉拢分化很多。

毫无例外的武庚战败，管叔鲜被杀，蔡叔度被流放。

待到蔡叔度的儿子蔡胡时，周成王封蔡胡与蔡国，这也就是蔡国的由来。）

实际上蔡侯与田氏，还是有着转弯抹角的血缘关系的。

春秋四美之一的桃花夫人息夫人，出自陈国，她的一个姐姐便嫁给蔡侯为后。

而田氏却是陈国子弟，因此，两百年之前，他们本是表亲。

虽然说，当时蔡哀侯猥亵息夫人，以至于导致了息国被灭，息夫人惨遭虏至楚国，生育两子之后，与被罚做城门吏的息国国君相见，然后双双自城门楼上跳下，惨死当场。

这么算来的话，蔡国与陈氏还有仇呢！

但是，这个时候，蔡侯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助力了，他就像是一个逆水之人一样，疯狂的抓住了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

“贤侄远来，辛苦了，辛苦了！”

纵然两人的关系，早已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但是蔡侯还是笑嘻嘻的上前，攀扯上这唯一的一丝关系。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些年来，蔡国的联姻对象，大都是楚国和吴国。

与蔡国交邻那个愈发孱弱的陈国，自然不在蔡国的联姻范围之内。

但是，谁能想得到，陈国不行了，他的旁支，竟然在齐国焕发了新机。

蔡侯的眼中全是羡慕：“贤侄，快快进内歇息！”

田氏的那个小辈儿，竟然夺取了整个莒国！

要知道，莒国可是与他蔡国差不多大小了啊！

虽然人口不如蔡国，更是偏僻荒芜之地，但是，田氏的崛起，已然是无法阻挡的了。

莒国周边都是小国，只要田氏愿意，那么就能新建一个陈氏国度！

蔡侯的一句贤侄，将田野话到了嘴边的“外臣”，给封堵回去。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蔡侯值得是当年息夫人那个时候的亲戚关系。

一念及此，对于蔡侯的态度，他也就释然了。

自从当年蔡哀侯的事情至今，蔡国还没有哪一个君主任上是风平浪静的。

夹杂在大国之间的蔡国，屡屡发起兵变，屡屡被人灭国，甚至还出现了一段楚人代替蔡侯为君的事情。

“君上亲自相邀，小臣感激不尽！”

田野笑着弯腰，用晚辈礼见了蔡侯。

他虽然打着齐使的名头，但是，田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他只是奉小公子的命，前来说服扁鹊去齐国的，哪里有什么正经的差事哟！

而蔡侯这边，却是巴结田野的很。

田氏虽然是齐国之臣，但是，田乞做到了上大夫啊！

这可是卿族了！

周室规矩，大国三卿，上亚卿乃是周室所命。

齐国的国高二卿，都是周室任命的三卿之一，换句话说，田氏爬到了他能在齐国爬到的最顶端！

“你我本是亲旧，这等见外话就不要说了，我祖姑奶奶，还是你祖敬仲（田完）的母后呢！”

田完乃是陈厉公的独子，当年陈国公室内乱，陈厉公被杀，田完仅为大夫，到后来陈国公室再一次内乱，田完避祸齐国，做了工正。

因为古音陈与田同音，所以，陈完就让自己这一脉做了田氏。

田野轻笑：“蔡侯说的是，你我两家，也曾联姻数代，却是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了！”

两人的话语，笑笑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两人的关系，这都超过了五代人了，又素来没有来往，此时，哪里还有亲情可言呢！

两人说笑一阵，蔡侯刚要表明自己的想法，哪知道就有竖人到来。

“君上，医家巨子求见。”

蔡侯的神色难看起来。

这秦越人也是，什么时候到来不好，偏生要这个时候前来，他莫不是在坏了自己的好事吗？

蔡侯当即就要表示自己不见此人，哪知道，一边刚刚还在与他相谈甚欢的田野却是忽然起身：

“既然君上还有客，那么外臣便先出去！”

他一边说，还一边就要让寺人带自己前去使馆，声言等到蔡侯忙完了政事，再行求见的！

哪知道蔡侯拦住了他：“贤侄，无妨，无妨，秦越人师徒一行，来到蔡国已经半年了，他们想要在蔡国求官，但是，他们人太多了，我总不能用一个不用一个吧！”

蔡侯苦笑。

似秦越人这样的大医，他自然是不嫌少的！

别的不说，这个时代恐怖的婴儿死亡率，就让他发自内心的想要留住扁鹊一行人。

“贤侄也知道，寡人的蔡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况！”

蔡侯苦笑，他挥手让寺人去请扁鹊上殿，却是继续对着田野解释道：

“寡人也是进退唯艰的，所以呢，我的意思是，他们师徒人数太多了，若是能够留下十多个精英，那么我是不吝啬太医令一职的！”

太医令虽然后世的职权已经低了很多，但是，在春秋时期，却是很重要的一个职位。

春秋诸侯，国内官职都是仿照周室而设立，这太医令属于三老之一，与太史、太祝平级。

这对应的可是周室的三公，都是实打实的实权位置。

蔡侯能够拿出了这个位置，说明他也真的是想要留下扁鹊师徒的。

田野心中一凛。

蔡侯的善意，没有让他忘记自己的职使。

自家小公子，可是让他带了扁鹊等人一并回去啊！

听闻了蔡侯的话语，田野眼珠一转，赶紧道：

“蔡侯说的也是，彼等人数太多，若是不分开的话，当真是不好安置的！”

这话倒也不假，毕竟这个时候，能够直接安置了数百人团体的，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够做到的事情。

但是，田野这么说，却是带上了私心的。

蔡侯点头。

若是当年蔡国强势的时候，那么兴许能够安置了百十人。

但是，这个时候…

他自身难保啊！

纵然他敬重秦越人之才，但是，自家都顾不上了，哪能管得了别人！

当下，两人各怀心思，分别说了一番没有营养的话语。

虽然场内气氛看起来热切，但是，终归是没有内涵的。

扁鹊带着几个出色的弟子，在殿外求见。

索性这一次与他们之前求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刚来到蔡国的时候，因为名声在这边还没有传开，是以，他说了姓名之后，宫闱守将竟然不识他，不给他通传。

还是一个富家出身的子弟会来事，使了一枚珠子，这才是得以闻名君前的。

万幸的是，蔡侯反倒是听过他们师徒的名号。

当扁鹊兜兜转转一番之后，蔡侯当即表示，他愿意以太医令之位相邀，但是，扁鹊一行子弟太多，他只能接纳十人左右。

扁鹊怎么会放任自己的弟子，就此散去。

不说师徒一场，他这么做对不对得起自己的弟子，单单是这些人以师父之礼相待，待他若亲父，这就不能让扁鹊抛却了这些人的。

更何况，扁鹊知道自家的事情。

他为什么能够见到了这些高高在上的封君？

这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声有多么响亮，不是因为自己的医术，都多么出色。

而是有他这一群替他鼓吹的弟子们啊！

当然，前提是他的医术的确是很出色的。

看着寺人很快就去而复返，扁鹊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三分。

“巨子，君上有请！”

寺人伸手，对着扁鹊一行人邀请道。

“多谢！”

扁鹊弯腰行礼。

寺人也是还礼，一行人朝着深宫而去。

蔡地正是淮水中游，地处淮北，在汝水和颖水之间。

蔡地并不大，仅仅只有十余城而已。

此时的蔡都，在历史上叫做上蔡。

当然，因为诸事搬迁国都，使得蔡国会有上蔡、下蔡、新蔡等都城。

因为蔡国自从周朝建立，便立国了，是以，蔡都上蔡却很是繁华。

都城也是愈发的雄伟。

这一切，倒是与蔡国衰败的现状，反倒是格格不入。

一行人行走在蔡国宫室之内，扁鹊对那寺人拱手：

“敢问贵君方才在作何？”

扁鹊想要问一下，看看蔡君是在干什么，这样他才好有的放矢啊！

寺人瞥了扁鹊一眼，并不作声。

一旁的虢太子瞬间会意，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珍珠，递了过去：

“先生辛苦了！”

那寺人头上带着冠，而非是一般太监的璞布，显然是太监里面的管事，而且平级还不会太低！

此时，他和虢太子只见的距离很近，他微微拱手，两人一人双手递出，一人双手为礼，别人看来，就像是两人慌乱之中，不小心的触碰而已。

寺人借着两人手掌相错的一瞬间，手指一勾，便将那珠子捏在了手里。

“巨子也是关心我家君上么！”

收了礼，那寺人的态度顿时改善了不少。

他笑道：“实不相瞒，我家君上正在接待齐使。”

“齐使？”

扁鹊出自齐国，在这个异国他乡里，猛然遇上了国人，扁鹊也小小的有些激动。

算起来，从他跟随师尊学习医术以来，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没有回去了啊！

他乡遇故知，这可是人生四大喜之一。

寺人点头：“上大夫田氏的子弟，奉命出使我国。”

寺人说了一句，便不再详细说田氏来的目的是什么。

扁鹊等人也不在意。

人家只是收了他一颗珍珠，还是一般的货色。

如此自然不会透漏的太多。

不多时，扁鹊一行人，就跟着寺人到了正殿。

大殿之内，田野和蔡侯正在说着没有营养的话语，忽然那寺人进来禀报：

“君上，秦神医一行，正在门外等待。”

蔡侯一摆手：“让他们进来。”

寺人出去领人，蔡侯却是对着田野道：“贤侄一起看看，据说这人医术很好呢！”

前几日，有臣属向他禀报，说扁鹊一行在乣地救了一个死亡半天的孕妇，那孕妇还当场诞下一个男婴。

对于这等事情，蔡侯只是一笑置之。

这等没落的贵族，总是喜欢夸大其词，还要让人给他鼓吹。

那鲁国的那个老头，不也是这样么！

总是吹的自己怎么行怎么行，还不是伸手乞讨的货色。

卫国给他师徒六万石的俸禄，养着他们做一个闲人。

但是，一心想要当官的那老头不满意，屡屡想要去外国碰运气。

一行弟子数百人，却只会掉书袋者居多，每每在别国混不下去了，就会回到卫国领取了人家的栗米。

然后再一次前往外国乞讨官职。

对于这等人，蔡侯可是嗤之以鼻的很。

那老者不是被宋国、曹国、陈国、卫国贵族、郑国、蔡国接连厌弃，甚至不乏有针对他的。

蔡侯轻哂，这人周游十余国，对他有意见的就占了大半，剩下的，没有一个使用他的主张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正因为有了孔子的前车之鉴，是以，蔡侯对于这等所谓的“巨子”，可是不感冒的紧。

田野点头：“小臣在齐地，一样是听说了他的事情。”

当下两人纷纷看向了门外。

少倾，寺人领着好几人进了大殿。

这些人在寺人的引领下，匍匐在地，行了参拜礼。

蔡侯点头，神色里说不出什么尊重，只是做到了简单的礼节而已。

“秦先生及诸高徒请起，赐座！”

扁鹊急忙带着众弟子拜谢。

寺人带着他们在一边靠近门口的末席上坐下。

扁鹊坐定之后，这才是打量四周。

只见蔡国大臣基本上都到了，而高坐在左面首位的，却是一个年轻人。

他上次来的时候，并不曾见过此人。

难道——此人就是齐使吗？焉何如此年轻？

这可恶的士卿世禄啊！

扁鹊心中对着残酷的世界腹诽不已，脸上却始终带着谦恭。

“哦，忘了与你介绍！”

蔡侯哈哈一笑，举起了酒爵：“秦先生，这一位正是齐国田氏子，却是与你来自一处，今日你们在寡国相逢，也是一分缘分，当饮一杯！”

“可是上大夫家的子弟？”

扁鹊豁然站起。

田氏在齐国民间的名声很是响亮。

可以说，田氏在齐国活民无数，乃是实打实的活菩萨。

扁鹊家族秦氏，已经沦落到了普通家族，自然也是受了田氏的恩德的。

原本在齐国的时候，田氏就是高高在上的上大夫家族，乃是三卿之一。

虽然是最低级的哪一个卿士，但是，却也不是他这等破落贵族可以见到的。

因此，饶是见到了无数的君主，甚至还救活了晋国赵氏家主，但是，当看到田野的时候，扁鹊还很是激动。

“正是。”

田野点头，他拱手为礼：“田野见过医家巨子。”

扁鹊慌忙走出席位，匍匐在地：“却不知是田氏君子当面，越人多有得罪。”

“先生请起，野只是田氏一族人，当不得巨子如此！”

田野心中大定。

只要秦越人还认可他齐人的身份，只要他还念着田氏的好，那么小公子交代的，他就有很大的把握完成了。

众人酒爵交错，连续喝了好几杯。

这个时代，喝到了兴头，或者是听到了什么比较认同的话语的时候，有人避席而出，走到堂下匍匐为礼，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在扁鹊再一次拜倒在地的时候，无意间的一抬头，见到了蔡侯的脸面。

他当即愣住了。

扁鹊起身后，大胆的朝着蔡侯迈步数次，嘴里惊呼道：“君上，你有疾！”

蔡侯勃然变色。

好家伙，老子好吃好喝的招待你，更是许了你三公之位，你这小老头，不思为寡人报恩也就罢了！

竟然还敢咒我？

蔡侯心中不高兴，一众蔡国大臣也是脸色大变。

今上虽然是兵变上台的，也算不上是英明神武的君主。

但是，今上能够将风雨飘摇的蔡国稳住，就是一大功绩！

哪知道，这个老头儿，竟然这样咒他们的君上。

当即一众大臣纷纷斥责出声：

“大胆！”

群臣纷纷斥责起来。

就连田野都是惊愕不已。

好你个秦越人，当真是胆大至极啊！

在风暴核心里面的扁鹊，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他盯着蔡侯的脸，认真道：

“君上，你有病，病在腠理，不治的话，会越来越重的！”

蔡侯大怒：“寡人没病！”

他对着左右道：“来人呐，秦先生喝多了，送他回去休息！”

饶是被人气的胸膛起伏不休，蔡侯依旧是在顾及着什么。

他只是让随从将扁鹊送回住的地方，便作罢，并不曾计较了扁鹊的冒犯。

等到扁鹊走了之后，蔡侯才对田野道：“这等游士啊，最爱夸大病情，开口就是别人有大祸，若是不听他的，就要死到临头了！”

蔡侯脸上全是讥笑：“贤侄，你可知道，就在一月之前，那孔子也是对寡人这么说过！”

“那个时候，寡人还以为这人是看到了蔡国的困局，是以，有所教我呢！”

“谁知道，那个老头竟然要我与世无争，只要奉行周礼，别人就不敢攻打我了！”

蔡侯越说越气，当即忍不住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玩意，当真是市井流言，这就是一群寄生在别人身上的蠕虫，非要给人吸干了血，才肯罢休的玩意！”

田野不知道怎么接蔡侯的话才好，当下只能傻笑，他举起了酒爵，也不做声，只是默默的干了一杯。

蔡侯很是恼怒：“寡人气恼极了，这等迂腐的人棍，也不知道是如何有了这么大的名声的！”

“寡人派人给他们围在了蔡陈之间，我这一次倒是要看看，究竟有何人会来救他！”

蔡侯实在是气急了。

这等人，你没本事只管明说，单单是你的名头，他就会给了过，路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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