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
“南子尚不及二十,其君便亡,而今已然三载。听说那卫出公更是不喜南子,逼得这位立了他为君的女豪杰避居他处,不在参与朝政!”
桐一楞。
夏荷继续道:“卫灵公尚在时,太子蒯奎无状,意欲刺杀夫人南子,事败,先逃宋国,而后前往晋国,托庇与赵氏,前几年,乘着卫灵公死,他竟然妄想反攻卫国,事败,逃与宿地,而南子却承担了所有的骂名!”
夏荷的脸上多有讥讽:“便如鲁国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儒,那位自称创办的是人需之学的老者,他又如何呢?”
“那人自鲁国离去之后,当年为了在卫国求取官职,带着所有的子弟在卫国互相鼓吹、炒作!”
“为了能在卫国任职,鲁公将(鲁哀公)问:‘当今之君,孰为最贤’时,彼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卫灵公乎?’这评价不可谓不高!但是,结果呢?”
夏荷冷笑:“彼在卫国。卫灵公是谁,那是将卫国从齐国附庸,给硬生生提高到了小霸的明君,人家一眼就看出了这人只适合养着,不适合做官,于是给了其六万石粮食,将之养起来!”
“这厮呢?”
“为了求官,前往南子处求见,待回来,更是被徒弟讥讽,恼羞成怒,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后呢?跟着人家的马车,说人家丈夫——‘吾未见好色者如好德者也!’弟子们看不下去了,诘问其,彼更是做出了‘天厌之,天厌之’的诅咒,弟子群情汹涌,以至于自行离开卫国。”
“然则,天下诸侯不用其言,更不曾供养这等不事生产,只会夸夸其谈之人,是以,彼等先后数次离开卫国,但是,却活不下去,只得屡屡返回卫国,却又数度离开,其流浪天下,以致无所定居!”
“后激愤,言卫国‘夫如是,奚而不丧?’更说‘谓卫灵公之无道’!”
“这就是天下人尊崇的‘有教无类’?这就是彼等儒家所言的‘至圣先师’?”
夏荷冷笑连连,桐无言以对。
那女子继续道:“便算是南子,以幼年之身,伺候四十余岁的卫君。不过是几年之后,卫君就死了,其更是一力维持了卫国的君位更替!”
“结果呢?”
夏荷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同情与愤世嫉俗的恼怒:
“彼等仗着人多口杂,硬生生的将这个奇女子说成了一个!更是编排出了什么‘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的说辞!”
桐喃喃:“南子与公子朝,许是真有此事呢?”
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
“宋国人说南子是母猪,说公子朝是公猪,他们见到了卫国来人,说既然满足了你们的母猪,什么时候,归还他们的公猪,也就是应有之义了啊!”
夏荷冷冷的看着自己的胞兄。
只看得桐心中发毛。
夏荷冷笑:“乡妇村夫不带脑子,容易被人忽悠,大兄你也不用脑袋分析不成?”
“卫灵公年长南子三十余岁,彼四十七岁身死,其时,南子也不过十五岁罢了,敢问南子几岁嫁与卫国的?”
桐浑身冷汗直流。
自家的这个小妹,桐可是深知她的厉害的!
可以说,夏荷的头脑远要超过了自己两个不止!
若是此女为男儿身,那么他们家,怕是早就不止县大夫的出身了。
“南子十三嫁与卫君的…”
桐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
“正也!”
夏荷点点头。
“其在卫国为夫人,乃是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年)。”
“鲁公将(鲁哀公)二年,卫君薨,谥号卫灵公(前493年)。”
“南子在卫国不过是三年时间罢了,她哪有时间做下这多恶事呢?”
“这就不说!”
夏荷一点一滴的撕开,某些人加给南子的“名号”。
“卫灵公继位时乃为昭公七年,其时,卫灵公只有六岁!公子朝在卫国叛乱之时,乃为昭公二十年,其时,卫灵公十九岁!”
夏荷哈哈大声嘲笑:“那个时候,距离南子出生,还有十几年!”
“难道——南子在她母亲都只有几岁的时候,就穿越了宇宙,去与公子朝淫乱了?”
桐被自家妹子质问的节节败退。
他素来都知道知道自家妹子心思慎密,但是不曾想,世间传扬的沸沸扬扬的“南子好淫”,到了自家妹子这里,竟然被有条有据的给一一驳斥开来。
作为焦城县大夫,桐所能接触到的东西,自然是要比常人更多。
自家妹子,只是依靠市井流言,然后用时间脉络,还了南子一个公道。
但是,桐却是知道,官府那边的消息,却是有一群含恨之人,在帮着南子“鼓吹”她的“淫&荡”的!
彼等不单单是埋汰南子,更是连雄才大略,大有此时天下君主前列、甚至第一人之称的卫灵公,都给贬低的不行。
桐被自家妹子反驳的无言以对,就在他以为此事不成,夏荷必然不会去的时候,夏荷却开口了。
“让我去,也行,当以妻礼相送!”
桐只觉得自己头疼不已。
妻礼?
他倒是真想自己的妹子,能够成为鲍安之妻啊!
但是,鲍氏子已然有了正妻,他们又是有求与鲍安的,因此,这个时候,桐哪里敢让鲍安休妻,然后娶了自家妹子哟!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却听到自己妹子说道:
“为了家族,我可以做出牺牲,但是,我要大兄将我以妻礼送往鲍氏,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带入鲍氏后宅!”
桐急的快要头秃了,他挠挠头:“只是,鲍氏那边,为兄怕是说不通他们啊!”
夏荷轻笑:“我只是说了妻礼送往鲍氏,而非是让鲍氏以妻礼相迎!”
夏荷的脸上全无娇羞,竟然遍布自信。
“以我的才智,莫说是一个大夫之妻了,便算是国君夫人,难道我想要,就拿不到么?”
这个时代,只要迈入了大夫行列,都是要养士的。
这就是门客。
而门客,不单单是有才华之人,甚至诸如优伶、诸如一技之长者,也是有人聘请的。
比如战国四公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其养士三千,出使秦国的时候,遭受到了卑鄙的囚禁,孟尝君就是靠着门下两个会“挖洞盗窃”、“伴鸡打鸣”的鸡鸣狗盗之徒,逃得生天。
桐只是一城大夫,他的财力有限,是以,真正有才的高士,他是养不起的。
但是,一些有着些许技艺的小士人,他还是需要养一些的。
比如这会吹拉弹唱的曲艺人,他家就有!
是以,虽然妻礼很是繁复。
但是,夏荷索要的只是以妻礼相送…也就是说,只要用送行正妻的规格,将她送入鲍安下榻的城主府,就可以了!
这对于一个城主县大夫来说,倒是很简单的事情。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桐就准备好了一切。
这些年来,莒人已经忘记了自己夷人的礼仪,处处开始学习周人起来。
甚至,就连丧葬嫁娶这等人生大事,都是采取的周礼。
夏荷一身大红色的衣袍,乘坐八抬大轿,身边一众人吹吹打打的,将她送往了鲍安居住的城主府…
其时,已然冬月。
天地一片素裹。
城主府之内,对于昏食后桐所说的事情,鲍安根本就没有在意。
他的妻,虽然不是依照家族素来的惯例,求娶的田氏女,但也是齐国大族。
女人,鲍安不缺,甚至,他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身份尊贵的很!
桐这个县大夫的妹子——给他做妾,都是不合格的!
门当户对,不单单是嫡子们才能享受的待遇!
作为贵族,就需要用联姻,却稳固自己的位置,这是每一个贵族人丁的义务!
当听到城主府外,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的时候,鲍安微微皱眉:“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对着自己的护卫挥手。
那护卫急忙去了。
不多时,他神色古怪的回禀道:
“君子,桐送来了一群优伶。”
“优伶?”
鲍安迷茫的眨眨眼:“这是做什么?”
难道,莒人见他辛苦,给他送来优伶作乐?
只是一队优伶而已,鲍安摆摆手,让人将那一队人迎了进来。
索性,今日的事物,已经全部做完了,鲍安想要看看桐在搞什么鬼!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护卫带进来一群身着红色衣衫的优伶。
“嚯,这莒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竟然穿着喜服来表演!”
鲍安捻起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咀嚼着。
他等待莒人的表演。
军旅生活,虽然到了他的这个级别,少了很多约束,但是,自家君子的交代,鲍安是不敢忘记的!
此时,正是他们齐国控制莒国的关键时期,若是有了差池,君子就算是饶了他,他也要自责的!
所以,这些天来,鲍安甚至连酒宴都不曾参加!
哪知道,他等着的时候,却见那莒人匆匆在大殿内布置了一阵,将他们带来的红色帷幔悬挂起来,然后纷纷跪倒,行了拜别礼,之后,他们沉默的离开了大殿。
一众身着红衣之人,轰然退去,竟然只留下四个女子,站在了堂下。
这一幕,让鲍安忍不住挑了挑眉头——莒人要干啥?
“郎君何不下来为我家小姐去了头帕?”
中间那个最高挑的女子,头上戴着西帕,她的身边,一个做陪嫁縢妾打扮的女子,竟然手持喜称,上前恭请鲍安掀开头帕。
鲍安轻笑一声:“有意思!”
他根本就想不到这是桐将自己的妹子送来了!
因为,之前的时候,鲍安已经拒绝了桐。
桐也是一个有身份的,自然不该如此自我贬低才是!
再则说了,他们的这一手,倒是与礼不符的很啊!
不过,这些优伶的表演前奏,倒是要与他之前看过的,都不一样啊。
鲍安想了想,那就看看莒人的把戏吧!
他拿起了那女子递来的秤杆。
当他走向了夏荷的时候,三个侍女却是退开到了一边。
鲍安嘴角带着笑容,说实话,齐国乃是大国,国内歌舞齐全,甚至就连在鲁国甚有名望,更是一度执掌国事的孔子,都需要在齐国观摩周人的歌舞。
因此,可以说,这个世上,鲍安没有看过的歌舞,却是很少的!
莒人搞出来的这别开生面的一幕,瞬间就勾起了鲍安的兴致。
他手执秤杆,挑开了夏荷头上搭着的红色头帕。
头帕去掉之后,鲍安当即愣住了!
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二八姑娘,身着一身嫁衣,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明眸皓齿,一双含情似笑的脸颊,被红色的嫁衣,映衬的更加的明艳动人。
若是说到了这个时候,鲍安还不知道这女子就是桐的妹子,那么他就妄活这么多年了!
虽然面前的女子甚是艳丽,甚至,艳丽到了鲍安几乎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但是,鲍安并不曾猴急火燎的就带着夏荷进了后堂。
他退后两步,视野里将夏荷全部扫视在内,这才是冷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夏荷轻轻点头,这样的男儿,才是配得上自己的,唯一遗憾的,就是此人要比他父亲的年纪都要大了!
见到鲍安不是一个嗜色如命的人,夏荷心中稍微安慰了不少,对于此子要比自己年纪大了两倍不止,也就不甚在意了。
她朱檀轻启:“郎君,这些浅薄话语,你我就不要说了,妾身不是愚笨之人,这么与你说,我的目的就是让你迷恋上我,我坚信郎君会倚重与我!
而我,将会帮你稳定住莒国!”
夏荷说的霸气极了。
鲍安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时代,见到夏荷的话语,他只当这是一个小女孩的狂妄之言。
此女还是没有被生活磨砺过啊,若是见惯了生活的风霜,被磨平了棱角,那么就不会这么说了!
虽然鲍安对夏荷的言语,并不感冒,但是,见到这夏荷如此洋溢着青春时期特有的话语。
鲍安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再一次的感受到了青春的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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