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耶律阿保机而言,这段时日无疑极为难熬...接连遭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身心上他也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先是得知奇袭魏军后方失败,非但耶律拔里得、石鲁隐、耶律郎五、王郁、赵德钧等一批往日征战时甚是活跃的将领阵亡,反倒还折损了近十万的兵马...再加上先前还折了耶律老古、张彦泽等军将,对持中本来便已是南朝略占上风,而使得契丹诸部兵马的士气倍受打击;
随后又有卢文进叛变投魏,鼓动平州等地,乃至辽西诸州汉人军民尽皆哗变易帜,诸部奚人也随之倒戈...这又丧失了大量的土地与人口,反而还由魏朝奇袭后方,成功截取了海量的辎重补给,还如同伸出一只手来,控扼辽西,便如死死地掐住了契丹的咽喉;
历经这等前所未有的失利,那种挫败感便如同一把利刀,正狠狠绞割耶律阿保机的心脏...可是他毕竟不是个输红了眼,便要立刻试图博回来的亡命赌徒,情知自己绝对赢不了这场会战,那也就只得尽快收手离场......
可是即便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然而黠戛斯人、乌古里人临阵脱逃,其他附从军被杀得七零八落。浑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一路追击至此...耶律阿保机自然也很难接受。
再听自己这次子耶律德光急言劝说抛弃捺钵大帐,耻辱感又如同把刀子一般,狠狠的攮在耶律阿保机的心房上,他眼角筋肉也不住一阵抽搐。
耶律德光倒眼见耶律阿保机一时默然,脸上毫无半点血色,苍白得甚是骇人...他微微一顿,也只得继而再劝道:
“父皇...事急从权,也只得舍弃捺钵大帐而加快撤退,毕竟我契丹纳拔捺钵,以往虽不容有失...可眼下十万火急,更不能让父皇身陷险地,故而儿臣斗胆,还望父皇尽快乘马启程!”
契丹国主的捺钵大帐,若是安扎下来时,立木柱竹榱,以毡为盖,彩绘韬柱,锦为壁衣,加绯绣额,又以黄布绣龙为地障,窗则皆以毡为之...外围还要按规格,设下层层叠叠的毡帐,供随行皇族宗室居住。且动用宿卫契丹兵数千人,每日轮番千人祗直,而禁围外卓枪为寨,夜则拔枪移卓御寝帐。周围拒马,外设铺,传铃宿卫...其实就与一个帝国的皇宫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契丹按原本的轨迹,会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而陆续设下临潢府、大定府、辽阳府、析津府、大同府这五京。可是各处京城保留不能移动的宫殿建筑,国家议定军政大事的中心所在,则还一直都是随着国主所处的捺钵大帐而流动着。
契丹国主御驾亲征时,捺钵大帐再竖起狼头大纛,无疑就相当于三军的帅旗所在...然而如今只得溃败逃亡,而把三军帅旗,乃至自己这个帝国的皇宫都丢给敌人...这又意味着什么?
眼下大量本来安扎于捺钵外围的毡帐、毳幙,装载在车仗之上,方才在溃逃时舍弃于途中,想必也都已落入魏军之手...如果捺钵大帐也要就此舍弃,到头来要被魏帝李天衢拿来观览,乃至做为战利品昭告天下的话...即便还算不上社稷覆亡,亡国之耻的程度,但是耶律阿保机毕竟是心气极高的当世雄主,要承受如此国耻,也当真比几刀杀了他更为难受......
但是耶律阿保机也很清楚,他所处的捺钵大帐,虽然代表着契丹皇室的威望与尊严,能保住固然最好...可是这等形势之下,需要十几匹马儿拖拽的车仗脚程有限,目标太大,这让魏军追兵看起来,就是个移动的活靶子......
而耶律德光这个次子,与他老子性情相近,所以耶律阿保机也很清楚,按汉家的典故这叫蝮蛇螫手、壮士解腕,自知事到紧要关头,当舍则必舍,而须当机立断。
“...备马来,为父又岂是优柔寡断之辈?”
耶律阿保机沉声说道,却不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胸腔一起一伏,甚至如老旧的风箱一般,呼吸与言语时还夹杂着嗬嗬的怪响...他本打算尽可能挺直身躯,打起精神,而让周围一众契丹臣僚将兵略感安心,可也仍不免有些踉跄,颤巍巍的向前迈步...耶律德光与周围几名近臣见状,便赶忙上前相扶。
面前骑乘上马,耶律阿保机便一把推开在旁看护的耶律德光,他乜了一旁那加绯绣额、黄布绣龙,装饰极是豪华的捺钵大帐一眼,忽然一股极为凄凉的悲抢之情,却直涌上心头......
毕竟按《辽史》所载,耶律阿保机长大成人之时“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关弓三百斤”...他自小就是那种具备威武雄壮气概的人物,可如今却已是面露恹色,身形也有些佝偻,旁人虽然决计不敢提及,可耶律阿保机便感觉到日渐体衰,就好像自己已经步入了风烛残年一般......
按说耶律阿保机现在也按不过五十多岁,甚至比起魏帝李天衢的年纪还要小上一些,所以当初也都曾被那河东霸主李克用当做小老弟看待...不过自打覆亡渤海国,而大捷班师归来之时,阿保机便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是每况愈下......
毕竟人有生老病死...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耶律阿保机就是趁着自己不久前精力与体力大概还可以总揽大局的情况下,秣兵历马而准备与魏朝展开国战,一来要尝试为契丹后世子孙谋取更大的江山基业;二来察觉到魏帝李天衢同样有意北上拓疆,继续要收复旧时唐廷故土,那么这也是为了消弭对于契丹的日后大患。
然而这一场国战,到底是要以契丹的全盘溃败而告终...耶律阿保机遭受的重大打击,一次也要比一次来得更为强烈...他的身体状况也随着他的心境急剧恶化,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是在强撑着身体。只是勉强维持的意识,说不上什么时候便将轰然倒塌。
而耶律阿保机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了身形之时,自西南面皮室军与谢彦章、刘词、安审琦那几路魏军厮杀的战团那边,倒又有十余名浑身浴血的军骑催马疾奔而来,为首的那员详稳衣甲残破,身上也挂着两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有鲜血淋漓流出...他喘息未定,便疾声报道:
“报!萧丞相战死,皮室军诸部难以再抵挡南朝兵马攻势,还望天皇帝速退!”
这一句话刚传入耳中,耶律阿保机浑身便猛然一震,他双眼目光竟已有些失焦,而断断续续的嘶声道:
“萧阿古只休矣...朕又痛失一员心腹...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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