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相公,魏军已快杀至府署这边来...此处不可久留,也须尽快撤离才是!”
听面见报急的军将疾声说着,孟知祥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便沉声道:
“还要往哪里去?已不必走了...速速传令下去,既然晋阳终是守不住了,我着实不愿见城中将士再枉送性命,也不免还要祸及无辜百姓...就按太原府的名义,请劝各处兵马不必抵抗,听凭南朝处置!我就留在此地,恭候魏军前来接管府署。”
那军将闻言先后一怔,而仍有些犹疑时,却见孟知祥凝视过来,又沉声说道:
“晋阳城破既已成定局,纵然死战也于事无补,那不是也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趁着眼下降从魏朝,并尽力劝降城内其余军旅,那还能谋个前程,若是顽抗枉死...你妻儿家小日后却当如何?至此性命便休,你又当真甘心?”
...晋阳城内魏军骑兵犹如潮涌,仍向后唐内城皇宫那边杀去之时,由太原尹孟知祥派出的人手,便已赶往各处城门,疾呼魏军终不可敌,奉劝诸部将士不如放弃抵抗,而降从于魏朝。
孟知祥虽是文臣,而且在景进等伶官仗宠当权之时,也深谙低调自保之道。可他毕竟是后唐贵戚,而且官居太原尹,在太原晋阳自然也是存在感很高的达官显贵...所以他对魏军是战是降的态度,也很容易影响晋阳守军。
本来统领麾下兵卒仍要顽抗的后唐将官,眼见太原尹孟知祥派人到处奔走,奉劝降从...也如一蓬凉水兜头淋下,直接浇熄了他们强撑起来的战意。
本来众多对后唐朝廷积怨已深的同僚部众,但见城关失守,便不会再抵抗下去...眼下就连孟知祥这等与河东李家结成姻亲的重臣,也都已经降了...他们降从了魏朝,或许仍能按原职录用,还能保全得身家性命,那我们抵抗到死,又还有什么意义?
魏朝马步军众,仍是源源不断的涌入城中,而当各部兵马再撞见后唐守军时,就见兵器已被抛得满地都是,无论人数多寡,各个部曲尽皆伏地表态降从。也鲜有将官抱着必死之心,而仍要顽抗下去......
城内守军望风而降,而就在诸部魏军顺利的杀入晋阳城内各处官邸、府署之时,还有一拨兵马,也已轻车熟路的朝着内城皇宫的方向奔袭了过去。
...直到李存勖得知魏朝大军不但抢占城关,甚至也即将全面控制晋阳外城之时,他如遭雷殛,瘫坐在交椅上半响不语。
即便我朝岌岌可危,可当年你李天衢起初从军投戎时,在陈州刺史赵犫帐下听命,以不过近万之众,力抗黄巢十几年大军一年之久...而太原晋阳,论城防坚固,远胜陈州宛丘...守备军力,起码也足以分拨至各处城关严防死守,就算仍有被魏军攻破的风险,至少还应力抗数月半载的光景...我本来以为,这必会是一场持续时日漫长的攻坚战,晋阳也绝不该沦陷的如此之快!
震惊、不甘、忿怒...乃至绝望等情绪混杂在一处,李存勖面色惨白,身子也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固然没有听过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句话...而迅速攻破太原晋阳,也对于李天衢而言,倒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预料到自己安插的巡院侍卫司密谍,以及郭从谦那等叛将必定会引发内乱,李天衢当然要把握住机会。然而又有后唐重臣孟知祥带头奉劝城中守军速降,以现在晋阳军旅如今普遍对李存勖的忠心度而言,也不足以再驱使他们奋死抵抗下去...所以魏军但凡抢占下任何一处城关,并且已然杀入城中,在许多先决条件的加持下,而致使守军顽抗的战意轰然崩塌.......
难道我大唐...终究气数已尽,难免还是要亡了么......
李存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觉已有浊泪在眼眶内打转...想当初,他虽然也为自己的父亲李克用那身霸主气概所折服,可是自从确定自己将成为当初的晋国、如今的后唐储君之后,李存勖自问也必定会超越其父李克用,非但要振兴河东李家的霸业,更要成就君临天下的帝业。
可事到如今...李存勖后知后觉,直感到满心悔恨,想到自己反而会断送了河东李家的基业,那种负罪感更是犹如一把利剑直插心头。
此时晋阳皇宫内早已乱做一团,内侍宦官、侍女、宿卫...乃至出入宫禁畅行无阻的伶官尽是一副鸡飞狗跳的乱象,到处都有人惊嚎奔走...除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方才向李存勖哭嚎着禀说魏军大举入城的小黄门之外,堂堂后唐帝君,便被冷落在偏殿当中,就连在殿门口值守的宿卫甲士,这个时候也不知已经跑到哪里去了......
然而李存勖已是万念俱灰之时,忽然一阵缭乱的脚步声骤然传来。这等紧要时刻,也顾不上再听候帝君召见...却是半边衣甲已被鲜血染红的李绍荣直接撞进殿来,他一瞥见瘫坐在交椅上的李存勖,立刻上前施拜,并心急如焚的说道:
“陛下!敌军眼见就要杀入宫中,趁着魏人尚未控扼住所有城关...恳请陛下速速突围杀出城去!臣拼上这条性命,也誓要护送陛下冲出一条血路!”
李存勖瞧着伏拜在自己眼前的李绍荣,凄然一笑,便悲戚的念道:
“魏军从一处城关杀入,便轻易占据外城,也足见三军将士无意死战,便轻易降从...亚圣有云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朕早失人心,如今方觉悔悟,看来也注定无法与魏帝争这天下...朝廷臣僚、晋阳守军,也都不愿再抵抗魏军,宫禁中人也已四散奔走。而爱卿舍身前来,已足见忠心......
卿从朕久矣,本来富贵急,难无不同也...今兹危蹙,魏军占取晋阳既已成定局,朕堂堂帝君,再若要逃,便如丧家之犬一般...何况纵使突围逃脱,却又能往哪里逃?”
眼见李存勖早不复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言语中也是满满的败丧气馁...李绍荣满面的悲戚愤慨之色,他忽的又重重叩首,兜鍪重重的磕在地上,登时嗵的发出声沉重的闷响:
“臣本小人,蒙陛下抚养,位至将相。危难之时,不能报国,虽死无以塞责!”
李绍荣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兜鍪,旋即竟然拔出腰挎的佩刀,雪亮的寒芒卷起,刀锋落在李绍荣揪住的发髻,便是用力一割!
被割断的发髻,直接抛落在地上(《新五代史·元行钦传》有载:李绍荣“解髻断发,置之于地,誓以死报,君臣相持恸哭”),半截短发散落下来...披头散发的李绍荣,又朝着李存勖重重叩首,而声音哽咽,也已是虎目垂泪:
“如今国势危急,臣纵是以戴罪之身,也誓要以死报主!就算九死一生,可李嗣源李节帅,尚于涿州抗拒南朝敌军...纵然前程凶险,陛下若能奔至代北云中,又焉知不会如先皇那般,招聚塞北诸部,有朝一日,再杀回中原?
是以恳请陛下抖擞振作,与臣一并冲杀出去。毕竟只要陛下仍在...我大唐便没有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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