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偌大的书堂内,一袭白衣的萧无惑神情萧索,黯然良久。
脑海里全是那双浸染了绝望的眼睛,她的眼神就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当初千百人中之所以选中她,不过是因为她剑法一流心思缜密,杀人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摘下幕篱时的样子,清新秀丽,双瞳剪水,好似霞裙月帔的仙子一般脱俗,虽杀人无数,眼底却有清澈如泉的光芒。她聪明好学智慧过人,别人苦读十年的成果她数月便可达,可出星斗文章,可作浩瀚词赋。
这样的她,不就是他要的吗?可如今,他却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相处至今,他已将这个女子视为自己的私物。
赤璃和延儿不同,延儿会命令他揪着他的耳朵撅嘴责怨。而赤璃永远像只温顺的小兔,他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从不反抗。
延儿书信里指责他不该将女门客收在王府引来诸多闲言惹她难堪。
他回信“棋子”二字作以安抚。
上封书信里延儿已命令“我入府时府中绝不可有她”,他了解延儿的性子,她虽蛮横却从不无礼。
这次想必是女人家的醋劲,终是因为倾心于己,不得怪她。
赤璃就像他悉心栽培的稀世花草,他赐她阳光,供她养分,待她全然盛开之时,他却将她送上万恶之地。
后悔吗?是的,他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根本不该选上她…可这棋局已定,他悔不得,这场博弈关乎大梁江山,关乎黎民百姓,关于所有人对他的万里之望。
皇帝的信任他不能辜负,延儿的未来他也不能辜负。
天亮之前,萧无惑停下了脚步狠狠一拳砸向桌案,殷红的血滴淌而下:对不起,赤璃,我…别无选择。
北漠之地,万生皆尽。
风烟之下,只有卷起的黄沙及一望无际的沙海,犹如一片原始荒野,满目苍夷中看不见一丝生机。
若风刮得厉害些,或许能看见零碎的骨屑,或人或畜。如果有人误入这片沙海,这里便是他生命的尽头。
能在这片沙海中自由穿行的只有狄国军兵,自然资源贫瘠的狄军也正是因为在这种天然屏障的保护下,才敢屡次进犯梁国边境肆无忌惮的烧杀掳掠,而梁军追击的脚步始终只能止于北漠,望漠难进。
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生命的结界,即使是再勇猛的将士也不会白白拿命去喂沙,而治沙和攻漠始终是梁帝的心病。
这天的北漠和往常一样暗沉,太阳贴着沙漠的棱线,似在酣睡。
唯一不同的是,沙漠中多出了一抹鲜艳的红,像一滴鲜血滴在黄海中凝结成块,又似一朵奇艳的花,开在绝地。
赤璃是一个人的名字,给她取名的人此刻刚娶妻三日,正逢喜事。
这曾经被她奉为天字的姓名此刻却像利刃一般刺入她的心脏,这种疼痛比身下滚烫的黄沙带来的折磨更加凶猛,令人麻木与窒息。
艳阳之下,云不见一丝,风没有一缕,黄沙泛出金色的光芒。
躺在沙漠中的女子紧闭双眼,面色因暴晒而变得暗黄,嘴唇裂出一道道猩红的血痕,鼻腔里已钻满了细沙,只有忽动的睫毛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她的双眼已无力睁开,身体也早已动弹不得,她感觉身体与意识正在逐渐剥离,皮肤上的焦灼感也在减弱,内心的绝望越来越重。
她仿佛又闻到了一股桂花香,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她只是伏在他的桌案上睡了个午觉该有多好。
浑噩中记忆像一幅画卷,渐渐展开在她的脑海里。
某个午后,太阳西晒,晕黄的光线懒洋洋地洒进书堂里,这样的光线让人变得放松和慵懒。
萧无惑放下手中的书,突地问道:“秦皇你可敬”
“不敬”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用纤细的手指卷起发梢轻轻搔弄着桌案一副无心于事的模样。
“为何?”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赤璃坐起身子伸了懒腰接着道:“如果所谓的安定皆来自对武力的惧怕,百姓心中无敬,那这安定便不可长久。”
“汉武你可敬”他又问。
赤璃直言:“好大喜功,劳民伤财,虽一扫匈奴丰功伟绩无数,但他垄断经营加重赋税,使得商客衰落,百姓亦被压的苦不堪言,简直是到了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地步,几使大汉王朝趋于亡秦之势。”
萧无惑似不甘心,眯着眼儿问道:“在你眼中至上权位中由古至今谁可敬”
“无”她揉了揉眼睛,感觉有些困意。
“何故此言?”她的回答,倒让他意外。
“自三皇五帝起,无论禅让亦或世袭,皇权更迭皆染满鲜血藏匿无数阴谋与杀戮。我为何要敬践踏人命之人”她打着哈欠懒洋洋道。
萧无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皇权在她心竟是如此肮脏。
他表情的突变像一道刺眼的阳光直直照进了赤璃的眼中,顿时困意全无。
她居然当着王爷的面说了如此大不敬的话来。
“璃儿,你…幸好不是男儿身”他起身前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似笑非笑。
她一直没有看懂他笑容里的含义,只懊恼自己被阳光迷惑忘了彼此的身份。
突然萧无惑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淡成一缕烟随风而散…
“萧无惑…”她想用力喊出他的名字,可是嘴巴已经不听使唤,口腔干裂的疼痛剧烈难忍。
耳边是狂风卷起黄沙的声音,越来越大,无数的细沙落在她的脸上,像有成千上万支蚂蚁在爬。
若就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要被黄沙吞没了吧。
“萧无惑,如果我就此死去…你会不会有一丝心疼?”干涩的眼角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会是狄王吗?心中的绝望减轻了对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