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把免提打开,把界面切出来打开了微博,这是每个午餐时间的固定配菜。
“......啊。”老张应一声,呛着口水道:“你婆婆要死了啊。”
听着还有笑音儿,里面全是哭腔。
这是往后的一辈子里信欢回忆起老张时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幕,脑子里他茫然无助又无计可施的,半哭半笑的音容自动闪现进脑海里,就像信好对老张最深刻的一幕是那年傍晚两个人从半坡转去经过几处荒坟,乌啼,老张笑着问他怕不怕一样,即使后面发生任何事,信好心里的老张永远是那个任何风雨不惧,鬼魅邪恶不畏的参天大树一样的领路和靠山。而在信欢心里,不管从前的老张背影如何挺拔,脚步多少坚定,后来又如何顽固,甚至不明理,不管旁人眼里嘴里的他如何,一想到这个人,信欢的第一反应总是那句带着哭腔的玩笑话。
你婆婆要死了啊。
信欢当即丢下手里的事请假回家,到三江医院来,天已经黑了,马路边的路灯亮着,医院的灯亮着,住院部楼下院子里的灯亮着,停在院子里的车灯也亮着,病房走廊的灯从头亮到尾,病房里也是。
刘达和忠信站在黎书慧床头说话,带着宽慰人的笑意:“至少唛,娘她楞个好受点噻,减少点痛嘛,其他,人家也没得办法。”
两个人都像到了好一阵的样子,忠信点点头,转过去看床上醒着的黎书慧:“......只有楞个。”
他转过脑袋来,看到信欢进门来:“......”
信欢笑了笑:“没得人迎接我吗。”
老张坐在两张床中间的凳子里,满脸的愁,看到她时露了个惊慌而赧然的笑面儿:“......哪阵儿转来的。”
“将到。”中午的电话她没在里面说要回来,只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她笑着走过去摁了摁老张的双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把他的肩膀压了两下,又晃了晃,老远凑到黎书慧眼前去,扬着声音大叫:“婆婆,吃饭没有。”
床上的人像一张破旧了,褶皱而难以平复的床单,黎书慧把脑袋朝老张的方向微微扭过来,打量她一眼,仿佛极吃力。
“要打炸炸雷她才听得到。”开惯玩笑的刘达站过来:“啷个整呢,爷爷谈把她弄转去不医了,就把她弄转去放屋里让她熬,你啷个谈。”
让她熬。
熬。
信欢瞬间酸了眼眶,心里被一块巨大石头砸中,她埋着头看黎书慧,眼圈滚烫的笑:“我啷个谈嘛,这里医生撵她走了吗?”
“没撵她走欸。”老张也笑:“不见起色,光喊你交钱,光跟你谈没得准数……连个止痛都管不住。”
“专家都来看了谈没得意义了。”忠信道。
“……医生呢?都下班了吗?”她在医院经历这好几年,病人家属放弃或许还有希望,假如医生也放弃,那确实只剩熬了。
“将走。”
三人都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一身无事,又满心沉重的样子。
旁观无数,终于有一天轮到自己身上,人却恍恍惚惚的,一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时又悲春伤秋的喘气都煎熬。黎书慧像才把她认出来似的,几个手指头翻转来摸了摸她的,声音嘶哑道:“没上班吗?”
“休息。”她笑道,伸手去摸她的脸,看着像树皮一样的脸,摸起来却滑溜溜像水一样,比她这个天天把护肤品当饭吃的还有细滑,她啧一声:“脸都硌手,人家那些打针的都没得你这个骨头好看。”
黎书慧像没听懂她的话似的,光是眼睛望着她,面上的哀愁淡了些,隐约能看出来几分惶惶,她又朝老张看了看,同她道:“胸口出不了气了,闷人,晓得我今朝晚上死得了不。”
旁边围观的竟然有人笑出来:“谈的恁吓人,就能死恁快?还认得出来人呢,还脑壳都还没糊涂没发昏,还早得很,要等站到你面前已经亲姑娘都认不得了,那才快了。你这,恼火是恼火唛,没恼火到恁严重的地步哈。”
“……”老张像渴的找不到水的人一样微微的张着嘴。
忠信也没说话,刘达盯着床上道:“说不准的事。”
“绝对不得,哎呀!”老实人朝床边一转儿摆了摆手,与同样向这边张望的付老太道:“起码半个月要拖,至少,一时半哈儿绝对不得,这个你放心,肯定的,因为毕竟她脑壳还清醒,是恁多天没吃饭呢,但不是完全丁点儿不吃噻,偶尔还是吃两嘴香蕉,还喝两嘴汤喝几嘴牛奶呢。你正常好人完全不吃不喝都可以挺好几天的事情,何况她这里医生的药还给你吊着的。越是那种看着恼火的,越拖的久,越经得拖,硬是身体都拖包架架了,就剩一包骨头了,面相脱完了,看着都害怕,她还要吊两天,心里像始终记挂着一样,始终不咽下那口气。”
付老太将动了手术出来两天,面容像晒焦的枯树叶,看人的眼神却闪闪矍铄。
斜对面的今天连晚饭也是老太婆送来的:“那种才造孽,那种最造孽,拖成一包骨头。倒是死了就死了还撇脱,她个人也解脱了,反而那种绵啊绵的难过,她个人也难过唛子女也难过。”
“那她咽不了气甩不下放不脱你也没得法噻,未必说整颗耗子药给她闹死哦。”老实人在床尾转了两趟,大约终于发现自己在这里的大方健谈并不十分恰当,晃悠悠转回老汉病床那边的凳子旁去。
这一床几个人都没说话,信欢等他不再说话才把板着的脸卸防下来,却也同样不晓得说啷个,只沉默的,轻轻的抚摸着黎书慧的脸。
“……我说死了也好。”黎书慧突然道,断断续续的,连着沉重的喘息和咳嗽:“我也说不要拖就楞个死了好,紧拖啷个,哪里好些放不下哦,谈的好听,没得啷个甩不脱放不下。”
信欢轻声笑:“耳朵恁尖,不是谈你听不到嘛。”
老张也笑:“坏话谈不得,再悄悄咪咪她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