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晓得哦——这里也去看那里也去看,跑好多路哦,到处都治不好。就光是给你捡两颗药,拿的谈是皮肤病,拿的又说是癌症不得好,拿的有谈吃啷个土地黄炖癞蛤蟆皮……想不尽的方儿,好舍不得死哦!从发病到走,六七年,现在他死了谈日子好过吧,六七年都这样你想好难过!天天晚上硬是,白天有事有人还好,特别晚上样事没得,又痒又想挠,又哭,恁大个男人的话,真是说哭就哭欸!
一想到就哭,一念就哭,年轻时阵儿动手术都没恁好哭,舍不得死啊!数着数着哭,又谈小的不成器,又谈大儿的姑娘没耍朋友,又谈看病要花钱,又谈看不到好医院好医生看他......我听着都伤心。
点点儿不敢说重了,随便啷个你稍微说重了的话就是嫌弃他,稍见哪里有点不如意就是死了算了,没生病的人不晓得那种滋味!没生那病的不晓得!旁人只看到外表好生生的人躺在床上耍,不晓得那痒啊疼啊痛是个啷个滋味,只有个人才晓得,死也死不了,是活着也受罪,还要想活着。”
一席话说完,尤不能自拔,止不住摇头,眼泪早流光了,只是不住的眨,不停的眨。
老张原地踟蹰着望那老太太,心里怜悯,道:“生老病死,有啷个法啊,老来多病,莫谈老来,年轻人都要生病,生病就是要受罪噻,医得好还好,医不好,只有个人受着,哪天阎王菩萨原谅你了你就解脱了。”
那人点点头:“就是说啊,其他都好谈,就是生病这个不好搞啊,所以那些骗子恁好骗呢,他晓得你是想活噻,晓得你舍不得死噻。跟你谈这样好那样好,马上就信真了马上觉得他是观音菩萨,结果呢,那就是拿钱买个早晓得,医心头的病。”
她说话时黎书慧兀自想封增银的事,她的看法也是:“还是有钱,还是有钱才遭骗,你没得钱人家骗你啷个,你身上只有十块钱还舍得拿出去买药?怕只想拿来买点好吃的一顿吃完胀死算了,或者我买两颗耗子药,十块钱你还医啷个嘛,还有啷个医头嘛。”
老张脱口笑道:“那你啷个回回痛要喊我搞快点把你弄到医院去呢?医生谈一句就准一双,今朝谈没得钱了喊交钱,马上就催着喊我快点缴钱,生怕把你耽误了,你啷个还是要医呢。”
黎书慧也是个中滋味个人体会,旁人哪晓得道:“我那一样啊?我那是实在痛得遭不住欸!我像你那样牙齿疼两下都嗔唤好几天?再说我那个有医保又没要你出好多钱!我浪费了你的钱的吗?”
李国珍道:“牙齿痛也是病,牙齿痛比一般的病还恼火,牙齿痛是最痛的病。”
老张则并不解释看病也要自己花一头钱的事,只将她望两眼,又听那两个老太太继续摆她那边认识的一个啷个亲戚生的啷个病,如何疼如何痛最后如何落气。
老张望李国珍:“根元那里唛,还是走动哈噻,老了不容易啊,我这里还有你二娘跟我牵扶着,你一个人,不晓得噻,就没得人晓得了哦。”
李国珍道:“要晓得啷个,不晓得也好,他不晓得我我也不晓得他,个人过个人的,始终我是走他前头,未必还要他给我引路?”
黎书慧准备要起身了,正有妇女递张传单过来,她接过,笑道:“还兴拿给我吗?我这瞎子又看不到。”
老张念给她知:“喊你去买房子,你看嘛,这又是哪里嘛,洋房,零首付,啷个东西个零首付啊,不要钱。”
李国珍因笑:“不要钱送你,真正有钱人你不晓得,真正有钱人是骗不了的,只有骗那些想有钱的人。我隔壁卖包子那里,三江房子都两套,看着没得钱,还是几件烂衣裳穿着,不声不响的。”
“一壶水不响半壶水响叮当噻。”老张站到黎书慧眼皮子前面去,预备是要起身转去了:“平时没得事转我们这边来耍吧,到这边老步行街来,你二娘她眼睛看不到也走不了远地方,一般都在屋里楼脚的,你去了都有人。”
黎书慧却并不着急,把一张传单折了几转又摊开抹平,回头同李国珍道:“我这瞎子老婆婆有啷个好耍的,你二爷他是想个人出去耍,他是想个人出去耍我没得安排处,给我喊个伴儿来把我盯住。”
李国珍眼睛里也有了笑意:“恁好噻,有人关心,老成枯木头了有几个人关心你啊,这辈子应该满足了。晓得我这辈子啷个做恁多恶事啊,我这哈儿就没得人关心,分明我们根秀那孩子是跟着我长大的话我现在也有人关心呢,傻呗,那哈儿好傻嘛,背了命都不晓得,所以把根平老早弄去抵命呢,就是这样道理。不怪哪个,个人恶事做多了始终有报应,躲不脱的。”
黎书慧把传单抹平了,换一面又再折一遍,抬头看老张,眼里道:这哈儿才晓得,早那哈儿整啷个去了,报应,报应的事还多呢,还早得很,你还没躺到床上,真正等你躺到床上那天你的报应才来了。
老张只有满腔满心的无可奈何,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手里的传单,等她叠完,长叹口气,转向别处,竟然是摸出烟叶来抽,人也又在黎书慧身边坐下来。
李国珍面无表情的忏悔罢,转来问她/他:“忠传现在又在哪里整啷个嘛?又是好几年没看到了,以前在石岩还看到过,出去跟人当保姆去了吗?娃儿转来了,跟他一路去了吗?那娃儿说人没有?”
老张掐烟梗子的大拇指指甲里黑色的污垢极深,这不好洗了,年轻时染上的,又经过经年累月的反复荼毒,恐怕要一直带进棺材里。老了之后大拇指指甲也不中用了,掐截烟梗子掐的咬牙切齿,眉头皱成一团。
黎书慧回答她:“她都离得了那娃儿吗?从小就当个人娃儿恁养的,不是亲妈也喊恁多年,舍得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