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老张在一起则是老张大步走在前面,她在身后小步快速的追,老张会在相隔一段距离后停下来等她,到她走近来,又开始大步往前走,她嘴上虽然叽里咕噜念,脚下还是会快速的跟上去。
夫妻俩一辈子都是这样的,总是老张走前面。
平常送完赵盈去学校,老张多数是直接回家,裹一裹第二天要卖的烟狗儿,看一看电视。九点再出门,走到学校九点半不到,正好她们九点四十下学,回家约十点左右。或者没什么特别的事,回来在街上碰到哪个人,就在街上同他摆一摆龙门阵,去他屋里坐坐,看着时间去学校。
时间还早时会去天梯下面转一转,那里不下雨的每个夜晚都很热闹,夜市摆摊的,前面没停满车子的坝子里跳广场舞的,和那天梯下面离马路六七米远的小台子上偶尔表演川剧杂耍的。七八点人顶多时那马路上基本没有车辆过来,因为都晓得这时候人走过去都困难,更不要提四个轮子了。
老张去那里的次数不少,有时送完赵盈回来碰巧黎书慧不困,也没有同老太太们在楼下摆龙门阵,也带她到那里去看看。她的脚程较慢,不过也有将近一个多小时好看,川剧杂耍是演不到一个小时的,广场舞会跳到九点去。夜市摆摊的人最晚,具体几点不知道,但每次接完赵盈回来那里摊贩们依然没有要收摊的意思。
黎书慧肯去那里,除了人多热闹,每晚有不同的新鲜事可看以外,还因为红袖,曾丑儿,黎书平和干坝子坪上几个认识的人都住在离那不远的附近。那些人是每晚必来这广场的,既然来了,总有能碰到的时候,总有新鲜事情可以摆一摆,和往事可以叙一叙。
像今晚这样就不带她来了,地面湿糟糟的,她看不见走,未必想出来,但老张还想往那边去一趟,恐怕会碰到曾丑儿,要问问他房子赔款的事。
曾丑儿自从去年牟明亮过世,恐怕心里失落,身体也每况愈下,老张这好几次见他都像大病将倒的模样。说几句话累得很,走几步也气齁齁的,老张先笑他堂客在时腰杆都硬的很,堂客走了还得妻管严,一语成谶,到医院检查,果真是说肺病。不过他家里条件尚可,华儿在医院也有熟人,身体和精神目前都尚在可控制的乐观状态。
“你这个不能节约哦,该吃啷个要攒劲吃,你这,就恁死了的话,好亏啊,值不得哦。”老张回回碰到他总是这样打趣,他一直不认为喉咙齁咳和累是什么严重的病,反倒曾丑儿做出来的病态比他实际的病情夸张许多。病坨坨还在山那边,他在山这边已经中招,疼得不行累的不行,这点与黎书慧简直一模一样。
“还吃啷个嘛,吃啷个都不安逸,吃啷个都吃不进,没得胃口。有时早上还想吃点稀饭,有时光觉得渴,光要喝水,其他也没得啷个了,光现累,点点儿路都现累。晓得哪阵儿死啊,是晓得哪阵儿死唛我好头天转去把我那坟刨好噻,不然哪个转去给我整啊,干坝子都走不去。”
“好好生生的大马路给你修到新岩寺上面坐车有啷个去不了啊,死都死了还想埋在哪里,想那些整啷个,烧成灰往大河里一甩就是。死都死了埋哪里不是埋啊,你还晓得啷个啊,那阵儿你说堂客怕死呢,现在你也还是晓得怕啊。”
“我怕啷个死啊。”他马上更气齁齁的:“哪个不死啊,哪个不是死啊,有啷个怕式!不能拖累后人!啷个整嘛,前头走了后头还要活……活着耽搁人家整啷个,半个月走一回医院,一去一天,贴补好几百,还不算医保,妈的——社保只有几百块钱,医药费沾着就是几大千,哪个拿的出来哇。”
他这半真半假的哭诉倒使老张有两分感慨,不过老张身上没有病痛,且见惯了黎书慧那样要死要活的阵仗,始终觉得他是心里怕比身体痛更严重。话又说回来,都到这个坎儿上了谁还想死呢,子女们都吊大了,孙子孙女们正是如花如火的年纪,一家人日子和睦圆满。
尤其这几年时代变化飞快,小时候你只见过房前屋后的山沟沟,现在见到的是电视上,新闻里的大千世界。从前除了猪牛羊鸡鸭鹅,现在去动物园有老虎鲸鱼大象,原来走路去公社只有一排露天席地的稻草摊子,现在去市里到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早先去广州三天,现在早上出门中午到,公交车轻轨高铁飞机从眼前,从身边,从头顶逐渐临近,又飞快远去。像别人手里的孩子,刚才看到在怀里搂着,眨眼就满地跑了,你再过一阵儿不见,孩子已经长到你腰间来,张开双臂,手就摸到你头上去。
等他的手能摸到你头上来,你自然矮下去,头发花白,走路开始像他小时候一样蹒跚,说话像他小时候一样咿咿呀呀叫旁人听不明白。做的事又惹得他一会儿气的跳脚冒火,一会儿恼得眼睛直翻,一会儿又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多数是前者多见,后者罕见。
“又啷个样嘛,还活着的吗?明朝死得了不。”老张在夜市马路对面河边那排石凳边看到他,正坐在那把随身携带的当拐杖又当坐凳的凳子上,橙黄的路灯下并不能看出脸色,不过紧皱的眉眼和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脸也能明显看出其状态不佳。放在菜正荣那样的家庭,他怕去年就入土了,你听那还没开腔先轰隆隆响起的咳嗽声。
可因为他看人总是斜着眼睛和高高凸起的颧骨,叫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喜欢惹事,又搞不赢人家的人,使大家总是先看到他的弯酸,而不先产生怜悯。
“看啷个嘛看,高兴唛你也去跳呀,谈不准你这个病多跳跳就好了,你也去试一下嘛,你看恁热闹。”老张用下巴同他指着对面跳舞的妇女太太们这样道。
“......”未张口先不住的哼哼喉咙里的腌臜物,而后扭头一口吐到身后水里去,怒目圆瞪着前面歇气。
“你这个还,怕今年硬是过不了啊。”老张绕过来与他一同面朝夜市,雨天湿地没处坐,显得旁人看来两个人都瓜兮兮的:“药都吃不住了吗?落雨下来凉着啦,晓得落雨唛不要出来噻,还出来整啷个嘛,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