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对李贵的风评又忽然好起来,说他孝顺,传他勤快,讲他能吃苦,嘴上虽然不来,心头还是多暖和一个人,曾家沟的曾大娘转来听说了此事,还张罗要给他介绍离过婚的堂客。
就是与王正书黎祥琴一家仍不能和解,过上过下,从不见驻足谈笑,更没有邻里往来。大伙的秧子都是在老张田里拿的,收谷子自然也来帮忙换几天湾子,正好借他的收谷机。满山里独王正书黎祥琴没有来,久而久之,好像渐渐就被众人排出去了一样。
又有上石坝两家人的稻谷没人收,朱慧芬到市里疗养去了,小川打电话来,由李拜子黎华英两人帮忙,到张家借机器来收,总是大伙帮忙一道。吴秀珍屋里,灶房和堂屋门口都结了许多粘人的蜘蛛网,虽然没人做主,由老张带头,大伙仍给她收来拿口袋装到暂时还没有漏水的房圈屋床边去。说到她家的谷子,竟然连李国珍罗昭全两口子也参与了,说不清她如今却吴秀珍如何想。多感谢李贵,说来帮忙,实际是由他带着老张和潘天发曾丑儿曾发儿李拜子等一众老头儿,如今这山里,也就数他还算年轻人了。
忠承在张家的水稻收完前已经打了电话,大人孩子都好,一家人都从医院出来了,如今暂住在叶舒娘家,方便她屋里人照顾,至于来和去,暂时没准备办酒,就等一等吧,等国庆再决定到底一家三口转来,还是屋里一家老小过去。
满山的水稻还剩朱慧芬吴秀珍两家人时潘天发又开始天天上街坐茶馆,上派出所打听王黑娃吴秀珍封侑等人的消息了,伏天热的吓死人,街面游手好闲的人也不多见,唯独两家茶馆里还人声鼎沸。那一排茶馆边上正有一家批发烟酒零食日用等商品的大商铺,是回回潘天发去时都要打招呼的,那通面玻璃墙外面许许多多的啤酒箱子已经把整面玻璃都遮起来,他因此喜悦的恭维:“咦,老板,啤酒卖得好哈,空瓶子堆起来恁高几个箱箱。”
“好啷个好哦,全是我个人喝空的。”肚皮滚圆的眼镜汉子摇着大蒲扇攒劲巴适的滚动上下嘴皮子:“哎呀,一哈都搬到那边新街去了,生意都跑到那边去了,今年那些来背啤酒的老头儿都少了。哪还有几个种谷子打谷子的嘛,往年年年这个时候来背啤酒来拿烟的人多得很,今年你看嘛,有几个嘛,马上再亏下去我肚皮都能生出个娃儿来了!”
“可以噻,那你本事才大呢,娃儿都能生还怕生意做不好吗?”
“哎呀——”正有老头选了一张毛巾和一瓶矿泉水出来,老板的态度马上客气起来,见他一面结账一面回话:“莫跟你两个吹,你有社保钱拿我还要交社保,你享福我还在受罪。”
买东西的老头因此多看了老板和潘天发一眼,这一看,两个老头都惊喜不已:“我说是哪个呢,是你哦,你都还活着啊?你还没死啊。”
潘天发背着手眉开眼笑的等着他走来:“慌啷个嘛,你都还在我走哪里去死啊。”
“日妈——”老头走近来,细细将他瞧上几眼,也背着手佯骂:“我看你要死了,安逸死。”
“安逸死也好,就怕不安逸。”潘天发也同样打量他,又在后面眼镜的好奇观望中训儿子一样骂:“走哪里去来嘛,还不退休吗?这又在哪里嘛?说是你还在往上升欸,升了个好大的官嘛。”
“好大的官,大得不得了,弼马温!”老头也来问他:“张建林呢?还在那旮旯里头吗?”
“啷个不在啊,这两天还在忙收谷子,身体好得很,又是烟又是谷子。”
老头就骂:“龟儿哈戳戳,脑壳不转精。”
潘天发瞪一双凹下去的大眼睛:“他是脑壳转精现在还有你?”
“所以骂他脑壳不转精噻。”老头说完,十分疲惫的叹口气,又望了望周边商铺和下面马路,一指顶下方黄角树下的米粉店,推潘天发道:“走走走吃米粉,身上分钱没有,本来说喝个水就算了,啧,你非要请我吃碗米粉嘛我就将就一哈,走了走了。”
“嘿,你还不自觉欸。”
“啷个嘛,你们有儿有女有钱有势,请我吃碗米粉都不行唛?恁大几个做生意的,张建林屋里还有个大学生,欺负我没得人是不是嘛......”眼镜从后面看,滑稽的潘天发完全是被老头胁迫着去的,搞不清两个人一路吵吵骂骂,究竟是什么关系。
临天黑潘天发才从石岩转来,卢定芳也将从张家进屋,两人碰面,堂客不免又要奚落他几句:“转来整啷个嘛?那石岩恁大几条街睡不了你吗?”
潘天发先嘿嘿乐两声,而后又一脸苦瓜的跟着她转到灶房来,望她舀水烧火,十分难过道:“在喊过几天一哈都公社小学去开会欸......”
“开啷个会嘛?开你的批斗会吗?”
“......开上石坝河底下的批斗会。”他叹口气,埋着头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说是封乃幺在石岩土地复垦办被抓到了,谈封乃幺,说是在小学搞个巡回法庭庭审欸,喊一哈都去听讲......吴秀珍跟三姑娘马上也要开庭了。”
“......哪个说的嘛?张席文跟你说的吗?”卢定芳这便也正色起来,半晌,望着他问:“那俩娘母又啷个说嘛?”
“暂时还不晓得。”潘天发摇摇头:“今朝在街上碰到田景康,他谈的,谈他来审封家几弟兄......他这哈儿在三江法院当院长。”
他有些说不下去,不晓得该怎么说,心头既悲悯吴秀珍母女的不幸,又怨怪封乃幺的冲动和鲁莽,但同样,为他们的不幸感到心痛和悲伤:“......中午在那里跟他吹了一上午,他忙着到派出所调查材料,这样在石岩碰到,他也老了,还是能干。
潘天发是进过号子的,虽然是蒙受冤情,且是早好几十年前的特殊时期,而真正心痛的是犯法这件事,无知的,冲动的,不计后果的,被动或主动犯罪这件事。可惜,空有一腔为国为民的豪情。
该是中秋前的最后一场雨了,胡豆一样大的小灯泡白天夜里一直下到七月底去,老张每日插着腰站在坝子里雨蓬下面望着头顶淅淅刷刷的雨声苦恼,再这样下去,满坝的谷子都要发芽生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