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好和潘宏把鸭子从下面田里慢慢赶上来,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完全不需要他什么事,那一大群细毛还没完全蜕去的半大鸭子在下面走的像方阵里的士兵还要整齐,他也就背着手,优哉游哉听潘天发摆龙门阵。
老年人何时老,就从他何时开始回忆往事起,潘天发望着他笑道:“要好好的感激你父母和你大姐,尤其你大姐,你莫看我们这哈儿老了没得用,我们年轻的时候还是跟你们一样哈。你们这会儿的钱在我们那哈儿也就相当于现在的钱,哦——我们再老,老人再没有用,在,家还是在,还是有个家,有个东西撑着。一旦老人不在了,你就要自己把腰杆撑直了,你就是顶梁柱了,不能弯了,再天塌下来房子倒下来你也要自己顶着。你下面还有婆娘娃儿,你就是一家之主了。”
他这样说是很有意义的,可他说的这样慷慨激昂,说的这样唾沫横飞,就难免引来欢乐的笑声了,简直就像撒狗血一样,他和信好还只是忍不住笑一笑,潘宏可要直接白眼嫌弃的。
潘天发仍然道:“这几姊妹当中呢,你算最出色的一个,最轻巧的一个,你比他们安逸,他们是靠体力劳动吃饭,你是靠脑力劳动吃饭。莫看你达儿哥哥两口子挣钱,不管冬冷夏热不管晴天落雨,天天不到晚上一两点回不到家,睡不到觉,生意好的时候累的走路都打转转,生意不好又着急,心头发慌,恁大个店,三天没有客人你就喊完。你二哥也是一样,忠信你莫看他不说话,人家栽秧子他忙人家打谷子他也忙,那真是体力活儿啊,大太阳晒的你人都不想往那机器前面站,他还要在那田里开机器收谷子。我去看过,像挖挖机里头那丁点儿空间,热的真是,在那里头比洗澡还要吓人。
这哈儿说是,你二嫂腰杆也不好,屋里就净是他一个人了,你莫小看,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不得了哈。就简单一个,平时的人情客往你就不能跟以前比,以前送人亲,邻里乡亲一般是送二十到三十,亲点的送五十,现在你看,拿今年福全结婚来说,没有哪个是送二十三十的,送五十的占多数,起码是五十开头。你想以前的二十三十买多少东西,现在的二十三十,三四斤猪肉。”
忠承感触良多。向来觉得与他最有话题聊,说来好笑,大约两人都见多识广,或爱吹牛皮的缘故,也就是与他,最相谈甚欢,时有忘年老友的感叹。他说的人情客往暂时他还没有体会,毕竟还没有成家,屋里这些也全由大姐照管,但他说钱的升值贬值却一下令他想起一件事。
大约还是小学的时候,那阵儿二哥将上班不久,也像是做了一段时间的事了,正说二嫂,像是二嫂屋里提出还要一块手表还是什么,恐怕也就是二三十块钱的悬殊,父母亲却怎么都不肯答应。父亲是咬定了不松口,母亲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极反常的没有替二哥说话。记得,那是二哥头一回在父亲面前放下他的傲气,也是头一回坐那儿不吭声任父亲责骂,只埋头坐着,后来大姐来劝,母亲来劝,小姨也来劝,可不管谁劝,父亲始终是一个态度,不肯就是不肯。
二哥终于火了,怒气冲冲站起来转身就走,他跟着大姐追出来,看大姐悄悄从口袋里摸几张五块十块塞他手里,二哥二话不说在大姐来不及阻拦前狠狠将它们撕得粉碎,一下恨恨的砸到脚边的泥泞里。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何时想起,二哥那委屈无助又倔强愤怒的眼神,那坚决得像再也不会回转的背影,和唯一一次看到的二哥止不住的泪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明天才发生。
潘天发说:“我的几个孩子都争气,老大老二老三,个个都争气,达儿两口子出门做生意,我们老的一共就给了两千块钱,其他一哈是他们个人攒的。姑娘没要钱,结婚嫁出去没要钱,我们也没要刘达啷个东西,她两口子过的好就好,最希望她过得好。我们潘运,运气要差点,但是脑壳有,是他们几姊妹里面最活泛的一个,从小他就机灵,就是运气要差点,做生意,学手艺,卖衣裳,开网店,都缺点运气。”
忠承看他的脸,一点看不出将被子女分家分户吵架闹离婚等琐事缠绕的苦恼,倒有几分目送长大的雏鹰展翅远去的欣慰与不舍,他望着对面逐渐困拢的黑雾,难得有些忧心忡忡:“娃儿们还是好,还是我们当老的的没有做好,我们没有端平,我们做的不对,没有考虑好他们。”
潘宏和信好两个人赶着鸭子跑到上面大路去了,他和潘天发慢慢往上走,忠承忽然想与他聊一聊如何当父亲这件事。他从前的事他是知道一些的,知青,被劳教,回来时达儿都会叫爸爸了。实际他的性格是最受孩子们喜欢的,没有长辈身份等级的划分,像一个朋友,兄弟伙,他笑道:“欸,以前达儿哥哥他们,你管的多点还是娘管的多点?”
“都管,我们两个都管,但也相当于两个都没有管,他们都乖,不要我们管啷个。”潘天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天色渐渐围拢来,他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了,但却仍十分高兴,他走在这条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但还是会摔跤的小路上,欢喜的回忆着从前他与几个孩子的往事:“达儿最乖,他懂事,他跟在大姐后面学,哪样都好得很。潘迅跟忠旭一起,她两个小姑娘耍一堆,她们也没啷个管,数潘运娇气些,他小时候逗黑,好招不干净的东西,他本来叫潘迎,欢迎,我们都欢迎他的到来,但是那阵儿条件不允许,兴计划生育,不能生,不敢生,包括你和潘迅忠旭你们都是,但是啷个办呢,已经来了,总是条命,啷个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