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十三,太原城外。
望着管道上渐行渐近的尘嚣,卢象升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没多久,尘嚣逼近,一群衣着光鲜的骑士直抵卢象升身前。
卢象升手扶袍襟,双膝跪下,朗声道:“巡抚山西臣卢象升恭迎圣使。”
为首那名皮肤白净脸上无须的男子并未答话,而是打开端放于身前的盒子,取出一卷明黄锦轴。
男子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跪下地上的卢象升,然后展开锦轴,用奸细的嗓音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山西巡抚卢象升,任期无为,兵发古交寸土未进而私自退兵,以至各路兵事尽失,丧讨贼良机,此罪其一。”
“此内忧外患逆贼横行之际,卢象升妄议封贼赏逆之事,乱国家之基,扰朝纲之序,实为大逆不道,此罪其二。”
“此一二本死罪,念卢象升昔日剿匪多有功,以功抵过,今着吏部收其符印,削为民籍,以儆效尤。”
念完后,男子收其锦轴,又高声念了一句“钦此”。
跪在地上的卢象升纹丝不动,只低着头,定定望着眼前被踩在马蹄下的枯草。
倒是他身后的众多文官武将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卢象升。”男子有些不耐烦了。
卢象升这才抬起头,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从腰间解下符印。
男子朝后面打了个手势,便有另一人策马前行,从卢象升身边经过时伸手一捞,便将那符印抄在手中。
然后,男子两脚一蹬,带着身后众骑士由卢象升身边越过,直入太原城。
卢象升身后的众多文官武将面面相觑,最终有人率先抬腿朝城内走去。
眨眼,数十文官武将如鸟兽散,仅有少数人先是朝卢象升道了句“卢大人保重”。
最后,还留在他身边的仅有两名随从,还有一名他亲手提拔的名叫丁尤忠的游击将军。
卢象升仍一言不发,只茫然四顾。
眼前是坦途一片的太原盆地,沃土无垠,左侧是巍峨连绵的崇山峻岭,起伏连天。
“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啊…”
卢象升终于开口,却是喃喃自语。
顷刻又仰天长叹。
“大人为朝廷竭心尽力,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为何要如此对大人?”
身后那名叫丁尤忠的小将走上来,愤愤不平地问道。
卢象升只苦笑一声,摇摇头不作答。
“大人,不如我等前去投靠秦川吧。”
“不可!”
“有何不可的?听说秦川虽大逆不道,却极为善待百姓,不仅肃清了吕梁山周围匪患,还屡屡击败建奴,如今又收编了察尔汗蒙古,准备在河套地区大展拳脚。”
“标下每次听到他大败皇太极、代善等建奴大军时,便觉热血沸腾满腔澎湃,但求能追随大人出关驱鞑虏,杀建奴,可如今…”
“住口!”
卢象升突然厉声打断他。
丁尤忠尚要分辨,瞧见他满面怒容后才急忙闭上嘴巴。
卢象升一字一顿道:“大丈夫当济拔颠危,报效朝廷,而你…秦川虽善待百姓抗击外敌,可他始终是个反贼,所作所为始终是在祸乱社稷。”
“你嫌这江山社稷还不够乱吗?”
面对卢象升的厉声质问,丁尤忠犹豫了一下,仍张嘴道:“正所谓不破不立,乱世出…”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卢象升气得指了指丁尤忠,然后猛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丁尤忠连忙追了去:“大人…标下愿追随大人。”
“哼!卢某区区布衣,何德何能让英雄追随?”
“大人,标下知错了,大人…”
丁尤忠不管不顾地一直跟在卢象升身后。
直至城门前,卢象升才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定定望着丁尤忠。
“你要记住,这世间不乏替天行道之英雄,不乏行事为善之豪杰,可不论英雄还是豪杰,只要祸乱江山危害社稷,那他便是乱贼。”
“大明朝廷数百年,百姓安居乐业所靠为何?”
“靠的乃是江山稳固,社稷安定。”
“只有剿灭乱贼,驱逐外敌,稳固江山安定社稷,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你只看秦川治内百姓安定,可这天下,却是愈发混乱,外有强敌窥视,内有流寇肆虐,终有一日若流寇势大,建奴崛起,朝廷四面受敌该如何抵挡?”
“届时,若秦川区居西北一隅与各方相峙,或无力驱逐建奴或平定流寇,那中原大地岂不是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罢,卢象升拍了拍丁尤忠的肩膀,然后转身走进城门。
丁尤忠站在原地,木然望着他的背影。
崇祯的传旨太监进了太原城后,没有前往任何官邸,而是直奔晋王府。
此次,传旨太监一共携带三道圣旨。
一道问罪卢象升,第二道则在晋王府大门当着世子朱审烜及晋王系所有皇族的面宣读,袭封朱审烜为晋王,因现今战事四起匪寇肆虐,受封仪典一切从简。
第三道乃密旨,密传晋王朱审烜及宁化王朱敏济,着二人发动太原、阳曲、清源、交城、文水、汾州、介休、祁县、榆次等诸多州县的缙绅士族捐资,在秦贼出吕梁山的各处要道修筑军堡,以阻击秦贼寇略山西中南部富饶地区。
朱审烜接旨后兴奋得差点蹦起来。
他老爹死的早,世子这个名头已经扣在他头上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能袭封晋王,像他老爹一样威风八面。
所以,传旨太监刚宣读第三道密旨,朱审烜立马应诺,不仅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发动所有缙绅捐资,而且他自己会带头先捐五千两白银。
这下可苦了朱敏济。
侄子都捐五千两了,他这个做叔叔的,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于是,朱敏济也拍着胸脯痛心地表示要捐三千两。
传旨太监满心欢喜,在晋王府好吃好喝一夜,讨了数百两封赏之后,屁颠屁颠地赶回京城复旨去了。
此时,卢象升已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了太原城,打算返回常州老家耕田牧牛。
送行的仅有丁尤忠一人,其余文武缙绅全去晋王府送礼恭贺晋王受封了。
晋王府开席宴请所有宾客,府内灯火辉煌人鼎沸,城外星月无光人断肠。
同日,山西代州振武卫卫城。
一名身着三品大员常服的大官,在代州知州及一众文武官员的引领下,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庭院前,并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半晌,大门才吱呀打开,一小厮探出半个头,瞧见门外阵仗后吓得踉踉跄跄直往后倒。
“小哥,请问你家孙先生可在?”那大官和气地问道。
小厮张了张嘴,喏喏说不出话来。
大官无奈苦笑一声,径直推门而入,边走边高声喊道:“伯雅兄,伯雅兄可在?”
门外,一小官低声朝旁边的同僚问道:“这院子里住的是何人?怎劳这位大人亲自前来?”
同僚左右看一眼,然后将手拢在嘴边,低声道:“里边这位可不是一般人,乃前吏部稽勋清吏司的孙大人。”
“孙大人?”
“孙传庭,孙大人。”
“啊?他不是辞官了吗?”
“是,如今这情形…看来皇帝是想重新启用他了。”
崇祯八年六月十五,一道圣旨抵达了榆林镇城。
洪承畴因丧失神木、府谷及延绥北部大片领土,和卢象升一样被削籍为民。
接任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督的,是因曾被撤职,如今却又重新启用的前兵部尚书梁廷栋。
洪承畴被削籍当天,梁廷栋便抵达了榆林,并搬出崇祯口谕,开始对榆林至神木、霞州至府谷、吴堡至对岸军渡村之间的全面封锁。
两日后,又一道圣旨抵达宁夏,着宁夏巡抚郑崇俭调任山西,接替卢象升。
同时还有一道口谕传给郑崇俭,命他全面封锁吕梁山,不放任何一人进入秦川所控制的地区。
若有偷渡者、反抗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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