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院,王继宗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祠堂,点了三炷香,齐整插上香炉,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然后,他的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静静望着远端一块灵牌。
灵牌上书“故先考王公希曾府君大人之位”。
那是他王家昔日门楣光耀之先祖的灵位。
王继宗张口念道:“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先祖,您昔日全义于成祖兵锋之际,是否亦如此诗心境?”
“继宗曾面先祖立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尽忠大明朝廷,然明廷腐朽不堪,国乱兵荒外敌狼视,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继宗心忧绝望,黯然无措,便一心修身齐家,但保我王氏一族于乱世守成。”
“然,继宗治国平天下之心未死,当日得一句诗,出自一谋逆反贼之口,其人如十洲异士,行非常人之事,独到狠辣,步步惊人,其诗悲壮山河,豪气云天,令继宗激荡难耐,辗转难眠。”
“继宗欲承先祖遗志,然其乃谋逆大贼,华夏大地亦遍野贼寇,魁首横行,不日必群雄并起,独明廷朽木将倒,继宗空有大志,却举目惘然,投足无措。”
“若先祖在天有灵,请示下以明继宗之志。”
王继宗趴伏在地,长跪不起。
一炷香将尽,王继宗心里默念几声,刚要起身,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碎脚步声。
“夫君,孟家庄出事了。”
宁氏站在祠堂大门旁边,福身说道。
“出了何事?”王继宗按着酸痛的膝盖勉强起身。
宁氏道:“外面来了一千多兵马,准备攻打孟家庄,据乡民所说,来者乃是介休范家,先前范家曾将数千钱粮运进孟家庄暂存,如今钱粮落入秦大管事之手,却不愿归还范家,于是范家便引兵来攻,势要荡平孟家庄。”
“如今,众乡民已纷纷外逃,家中上下业已收拾好细软,只等夫君了。”
王继宗眉头一皱,突然又神情激动,转身便朝祖宗牌位跪地长拜。
“继宗叩谢先祖明示!”
宁氏不明所以,也不作多问,只毕恭毕敬地福身站在祠堂大门旁边。
很快,王继宗走出祠堂,揉着酸麻的双腿,在宁氏的搀扶下往外走去。
出到外面,王家二十几口人齐齐望着他。
“都放下细软吧,此次兵灾不用奔逃。”
王继宗脚步不停,边说边继续往外走去。
王家的人对他的话从无质疑,也从不敢违抗,只纷纷放下细软家什,跟在他后头走出大院。
来到镇外,王继宗站定,静静望着不远处那站满山梁的一千多兵马。
这支人马的到来,是先祖给他的明示。
若姓秦的躲过此劫,他将认其为主,从贼谋逆。
若姓秦的死于非命,他将继续耕田齐家。
他更希望结局是前者。
并非想从贼,而是为了娄烦镇那些整日被贼寇和兵匪害得如惊弓之鸟般的乡民。
在王继宗看来,姓秦的虽为贼,但盗亦有道,不奸淫,不滥杀,不抢夺乡民,是为好贼。
若让其站稳脚跟,对娄烦镇并非坏事,起码一般的贼寇和兵匪不敢来劫掠娄烦。
另一方面,他知道范永斗是什么货色,卖国奸贼也。
他倒期望姓秦的能屠灭范永斗,那样一来,大明将多一份粮食,能让更多人活下来,而建州女真则少一份粮食,此消彼长,日久便可见其效。
只是,就如今看来他恐怕不能如愿了,范永斗雇来了朝廷军兵,共一千五六百人马,而姓秦的势单力薄,新编练的乡勇难堪大用,真正能战之士不过三十来人而已。
这一战,孟家庄恐怕要鸡犬不留了。
秦川知道自己处境很不妙。
以区区三十七条九箕山老匪,和三百个刚编练不过几日的乡勇,想守住孟家庄简直难若登天。
那三百由矿工组成的乡勇,和庄上近千流民不一定会为他拼命。
此时的他还有突围的机会,三十七骑一人双马杀出去,绕开对方的大部人马,对方很难追得上他。
但,他又很不甘心。
这一走,他将失去那几千石粮食和几千白银,失去黑山矿场和上千流民,用后世的话来说,叫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还想挣扎一下。
于是,秦川把所有乡勇和流民都召集起来,也不多说,只告诉他们一件事:若庄子被攻破,在场所有人都得死,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饿死,若不想死,就得跟对方拼命。
若上下同心守住庄子,击退敌军后全庄上下三日三餐干饭肉汤管够,乡民每人赏银五钱,战死者其家人抚恤二两银子,乡勇每人赏银一两,战死者抚恤五两。
没有慷慨激昂,人群也没有群情激奋,只有恐慌和紧张。
求生的欲望和干饭肉汤的诱惑最终战胜了恐慌,凡是身高三尺以上的流民,不论男女老幼,都在秦川的指挥下开始拆房子,他打算拆掉了几间屋子,把砖瓦都搬到门楼和墙院下面,准备拿来当礌石。
院墙两侧各有一座箭楼和一座马面,但这样还不够,孟家庄的院墙不是城墙,而是一堵单薄墙壁而已,没有夯土站墙,上面不能站人防守,秦川干脆用那些长长的木梁,在院墙后面临时搭建两座木塔,让胆子大点的流民站在上面扔石头。
孟家庄原有的几大箩筐铁荆棘都被搬了出来,所有兵器也都分发到身体较为强壮的流民手中。
除此之外,秦川还让人准备几十捆柴火,淋上火油,等院墙被撞塌的时候用大火封路。
防卫的重点,就在上次被巴山虎撞塌的那堵墙,那地方虽然重新砌了墙,但砌砖所有的灰浆没有用上糯米水,远不如其他院墙那般牢固。
就算范永斗看不出来,他雇来那些官兵肯定能看得出。
庄子里正忙碌不已的时候,外面那支官兵也已整队完毕,其中一名骑兵策马朝庄子缓缓靠近。
“里面的人听着,大明天兵奉命剿匪,只剿霍水秦川及其麾下三十八名贼寇,其余人等一概不究,若有生擒魁首秦川者,赏银一百两,粮十石,生擒其余贼众者,每贼赏银二两,粮二石,斩秦川首级者,赏银五十两,粮五石,斩其余贼众者,没贼赏银一辆,粮一石。”
“尔等还不快快围杀魁首秦川,或放下兵器打开庄门,迎天兵进庄?”
那人策马靠近后,便扬声大喊,还一直持续不停地喊着。
庄子里的流民和乡勇面面相觑,很多人眼里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贪婪。
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和十石粮食啊,足够在南边太平地界上买一间院子,再买几十亩良田了。
谁不心动?
可心动归心动,却没人敢提刀杀上门楼,秦大管事手下那伙人,个个都有一身强横的杀人本事,恐怕还没冲上门楼就死伤一大片了。
更何况,官兵没一个好东西,不四处烧杀抢掠都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会给那么高的赏赐,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官兵是在忽悠他们的。
一连喊了几遍,见庄子里没人回应之后,那名骑士又喊了声“这是你们自找的”,然后策马走了。
没多久,范永升那伙人当中,出来三百护院,而那支官兵也有五百人出列。
两支人马汇合一处,先是派人去镇上找了些圆木横梁,然后提着刀枪,朝孟家庄缓缓挺进。
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