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夭夭一脸不爽地在案头站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积压的各项“文件”处理好,她已经尽力不把负面情绪带到工作上,可一想到要与老赵分开,还是赌气将杨老族长循例报上来的两件琐碎小事以“处置不当”给驳回了。云罗机慧,见她脸色不好看,便打着眼色叫玉纾一边一个给她揉肩膀、说好话;小梅、小桃知道她打小就不喜欢被人管束逼迫,这次虽说是依礼行事,但却实实在在惹她不高兴了;因此二人皆小心翼翼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将军他,军务繁重,每日都劳累得很,不比咱们,晚间你们记着送些新做的宵夜酒食过去。”夭夭叹了口气,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意,道,“我站了这半日,也乏得很了,小桃你去找阿嬷给我讨杯酒来。”
夭夭独自在床上就着灯烛翻看《世说新语》,正阅至“贤媛”篇“汝南李氏”①一节,玉纾便掀帘子进来,拿着几副绣样过来问她挑几样喜欢的;夭夭凑过去看了一遍,其中一样竟是人参花的图案,细细的茎儿,顶子上的花儿嫣红成珠,叶片翠绿如锦裙,灵动如被风的二八少女一般,纤柔娇弱且不失妩媚之态。夭夭看罢,瞧了一眼身姿楚楚的玉纾,忍不住笑道:“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纾儿,这花儿倒是有些像你。”
玉纾顿时红了脸 ,含羞嗔了一句“郡主出去了一趟,倒学会打趣人了”,便急忙撤身要走。夭夭忙拉住她坐在床沿上,自己坐直了身子,将书撂在一边赔笑道: “好姐姐,先别走,再叫我瞧瞧别的吧。”
“这个人参花的样子极好,只是穿在身上未免小气,撑不了场子,不若将叶子改成金线绣在披帛上;这个桃花的,是将军喜欢的,只是太艳丽了些,如今快出夏了,到明年再做吧。”夭夭边看边点评,玉纾一一含笑称是。说笑间忽地翻到一幅“野鹤祥云”的绣样子,夭夭看见那云鹤凌空,飘逸非常,不觉触动了前尘往事,恍惚了片刻,便浅笑道:“这个好。”
“奴婢也觉得这个好,衬得起郡主。”玉纾见她脸上梨涡微现,一抹笑意点缀在唇上,精致的下颌线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脸,颈窝儿圆润白嫩、线条柔和,肩上隐隐露出一根柔黄色如意绳儿,未及再看便呆住了。
“不如用这个给我再做身素净些的常服吧。”夭夭吩咐道,“内库里存着几十箱子衣料,锦缎、纱罗的也是白放着,咱们这儿针线上的人又少,你若得空再给石居的人做些衣服,不拘什么衣料样式,也不必问我;特别是你们四个,十几岁的姑娘家,花一般的年纪,穿得荆钗布裙的,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个守财奴、小气鬼,苛待你们呢。”
玉纾听见她说话,方醒过神来,忙笑着答应了。
二人正说笑,云罗循例拿了一碟子红红绿绿的精致点心、一碟子新切的果子及一杯热酒进来,不好意思道:“阿嬷说,夜里不好喝冷酒,伤胃。”夭夭皱了皱眉,那桃花酿本就酒味略薄,再被热水一烫,酒香几乎散去了大半,好好的酒喝着更像花茶了。夭夭有些着恼,杨阿嬷越来越认真起来了,当真把自己当小辈管了,真是的。又随便吃了些点心、果子,还是毫无睡意;只得将二人打发走,自己又捡起《世说新语》来看,那汝南李氏络秀为振自家门楣,甘愿为豪门大族做妾,待生下周伯仁兄弟后,又命子孙联姻李氏,借裙带关系复兴家门,如此“目光长远”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夭夭看得心火大盛,便翻到别章看些有趣的降降火;不想杨阿嬷进来收碟子酒盏,一眼瞧见她靠在枕上举着一本书看,又唠叨着半哄半劝拿走了,说是夜里看书伤眼睛。
窗外细月朗星,兀自在穹顶上忽忽闪闪的;夜风清冷,偶尔送来些夏夜的虫鸣声和山野间小兽的嘶叫声。夭夭心烦意乱,又气又恼地辗转了许久,才听见白灵自己静悄悄地摸黑进了屋内,在她床边拿鼻子拱了几拱,呼哧了数声,等她坐起来摸了几摸,狗子才放心地卧倒在垫子上打了个哈欠,眯起了眼睛。夭夭心里盼着他会来瞧一眼自己,于是又满怀期待地装睡等了一会儿,耳朵则机警地听着声儿;不久,外头传来小桃和杨阿嬷在外头特地迎候他回屋的声音,心下顿时一阵失望;老赵只随意问了一句“郡主睡了”,便说笑着回房了——他没来看自己。
次日未至卯正,没睡好的夭夭便被叫醒了,洗脸、梳头、上妆,一套一套地试衣服;小梅笑嘻嘻地说,是杨老族长的安排,请了女塾嬷嬷来教她“规矩”:这第一样便是早起,不能再睡到自然醒了。
玉纾在镜子里不满地瞥了小梅一眼,又同情地看了夭夭一眼,迅即掩住神色,笑着为她择了一盒配她衣服的浅红色口脂来,朝小梅道:“小梅姐姐,郡主早间要听嬷嬷教规矩,午后还要学半个时辰针线,那族里的事儿又那么多,岂不是要把郡主累坏了?”
“傻丫头,你懂什么?”小梅掩口而笑,“郡主下个月过了生日,就是大姑娘了,该学的规矩也该学了。族里的事,不还有将军呢。”
“什么?我还要学针线?杨老族长为何不提前知会我?阿嬷做事做老的了,为何不提前说与我听?”夭夭从昨日就气儿不顺,一听又要搞这些有的没的,便气不打一处来。“是昨夜将军透露的,郡主当时已经睡了,就没敢惊动。”小桃捻了捻手指,有些心虚地说道,“将军还说,这‘规矩’不过是做给外头人看的,要郡主随便一学便好;至于女红针线,能做个简单的荷包、会些缝补也就罢了;不需学到多精通;请郡主耐心学个十来日,待过了六月,便无事了。”
夭夭听罢,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自己拣了一支红宝步摇来递在小梅手上,道:“算了,既然要见外人,不好穿得太素净,替我打扮得隆重些。”
①汝南李氏络秀为光自家门楣,立意嫁安东将军周浚为妾,后生周伯仁几兄弟事。褒扬她目光长远,不计较名声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