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
老母亲带着姐姐和妹妹逛商场去了,大哥则去会狐朋狗友,筹划开超市的事情…是的,超市,难得当年郭永坤随口一提,在报纸上看到的国外模式,他居然完全记下。
因为如果不采用超市的模式,那他五百平方的店面,八个人不可能玩转。
但这种模式在眼下也有弊端,监控不到位,难免商品会有遗失。
所以他还得想办法从国外替他哥弄套监控设备。
他打算过完新年联系一下在羊城的大头,对方认识的那帮过海大哥,彩电既然都能搞到,监控器应该也不在话下。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工厂也放了假,郭永坤无处可去,也打算去会会老友。
吴荣今年过年总算回来了,昨已经电话联系过。
不过在去吴家之前,他想先拉上另一个人。
红烛路。
郭永坤从13路公交上下来,手里拎着两筒麦乳精和一网兜桔子罐头。
都是从他哥的卖部里随手拿的,也是临时起意,主要考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拜访李家,否则以他和光的关系,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这厮上他家就从来不提东西。
事实上,对于要不要来李家,郭永坤确实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李有光和他父亲的关系很不好,而且家里也没有其他人。
但最终还是决定来看看。
地址他早就知道,红烛路871号,一路沿着门牌号寻找过去,一个瓦房院出现在眼前。
郭永坤苦笑。红烛路虽然是老城区的街道,但瓦房这年头已经很少见了,也不知道光是怎么想的,他一年收入也有三四千,起栋红砖房并没有什么压力。
而且之前自己还有意给钱他盖房子,他却没有要。
“光!”
院墙是用石头砌的,有扇锈迹斑斑的镂空铁门,郭永坤隔着门大喊道。
一个黑西装从瓦房门口跑出来,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主要这年头西装都挺肥的,而他太瘦,两只裤脚像水桶一样。
“”我去…坤哥,你咋来了?”
李有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但见到真人,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大过年的,串个门,还不欢迎?”
“我很想欢迎啊,但你提前打个招呼行不行,我正准备出门呢。”李有光撇撇嘴道。
郭永坤这才想起,他这身派头确实像要外出的样子。
铁门打开,郭永坤踱步走进,把东西往他手上一塞,正准备问他要去哪里时,瓦屋里又走出一个人。
“光,来朋友了?”
是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哈着腰,双手插在打有补丁的蓝袄子的袖管里,笑容看起来很真诚,又透着一丝忐忑。
“要你管!”
李有光头也不回道。使郭永坤蹙了蹙眉。
毫无疑问,这个看起来有几分可怜的中年男人,正是李有光的父亲。
可无论怎样,他毕竟是父亲。
纵然他年轻时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如今年迈的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家庭话语权。
既然这样,不以礼相待,也不至于恶语相加吧?
李父笑了笑,显得有些尴尬,丝毫不敢反驳,转身走进屋里。
“光,何必呢,过去都过去了。你至少还有个父亲,想想我。”
“坤哥,如果可以,你宁愿跟你换。”
郭永坤暗叹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劝。
“这大过年的,你至少给伯父买件像样的衣服吧。”
“我给了他钱,让他自己去买,他不要。”
郭永坤其实很想一句,你为什么不把衣服买来呢,这样他不穿也得穿。但想想,还是算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没什么发言权。
“你准备去哪儿?”
“我妈那边。”
“哦,那不赶趟,我准备邀你去虫子家呢。”
“他回了?”李有光惊喜。
“嗯,昨刚回的。”
“去去去,那必须去!”李有光想了想,“这样,你先陪我去一趟我妈那边,然后咱们再一起去虫子家。”
“我去你妈那边,合适么?”
“又没什么重要事,就是去送点年货,正好我一个人还不好拿。”
“行吧。”
“那…你先等等,还是进屋喝杯茶?”
很显然,李有光并不想他进去,但郭永坤今还就想进去,因为他打算会会李父。
“那就喝杯茶。”
着,不顾李有光欲言又止的表情,率先踱步走进屋里。
三间的瓦房,里面虽然亮着灯,但依然很昏暗,进门是个堂屋,有几样家具,但都很旧。
郭永坤倏然升起一种感觉,光这厮在故意惩罚自己的父亲。
否则无法解释他家现在的状况。
“愣着干嘛,倒茶呀,拿我没拆的那筒茶叶。”
“哦哦…”
老实讲,郭永坤此刻想给李有光一脚。
他完就进了房,大概是去收拾待会儿要拎到母亲那边的年货。李父赶紧拆新茶叶,拿出干净的搪瓷缸准备倒茶。
“我来吧伯父。”
郭永坤率先提过暖水瓶,泡了两杯茶,递给对方一杯。
“谢谢了伙子。你坐,坐吧。”
郭永坤在摇摇晃晃的靠背椅上坐下后,见他还站在原地,笑道:“伯父,你也坐。”
“哦,好好。”
俩人围坐在四方桌旁,郭永坤笑着搭话,“伯父,冷了,别太委屈自己,光给你钱你就拿着,添两件暖和衣裳。”
“不委屈不委屈,我有衣裳的,就是旧点,也暖和。”
“你是…觉得得不起光?”郭永坤知道无法久待,干脆一针见血,试图改变对方的某种心理。
“这个…”李父尬笑道:“孩子挣钱也不容易,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哪好再给他添麻烦。”
“伯父,但他毕竟是你儿子,而且你应该清楚,他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你这样走出去,他也脸上无光。”
李父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很可能从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只是…关于这一点,郭永坤也是随口一。
光好面子不假,但在家庭方面是不是也这样,他还真不确定。否则不会任由家庭如此破烂不堪,兴许某些因素在他心里,全然超过了脸面。
“伯父,第一次登门,我也没买什么,这点钱你拿着,就当拜个年。”
郭永坤着,从兜里摸出几张大团结,也没数,递了过去。
对方推辞了一阵,不过似乎想到什么,还是接下了,并表示感谢。
客观讲,单从这次的见面经历来看,郭永坤没觉得李父是一个坏人。所以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便他年轻时犯过错,但现在已然改了。
“光,你就不能试着原谅伯父,毕竟你现在就他一个亲人。”
公交车上,郭永坤瞥了眼两人脚底下堆成山的礼品盒子,叹着气道。
“谁的,我还有我妈,还有我妹妹!”
他的口吻特别不屑一顾。
“你将来会后悔的。”
“不可能!”
郭永坤苦笑摇头,知道多无益,也就没了言语。
李有光的母亲改嫁后,嫁给了一个煤炭工人,住在矿业局下属的一个老旧区,四十多平方的房子,看起来有些,不过如果按人头平摊一下,似乎也差不多了。
老郭家的房子也才六十平方,还住五口人呢,他们家就三口。
他母亲的现任丈夫不在家,就母女俩。
“真是的,有钱就省着点用,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彭宝蓉骂骂咧咧的时候,郭永坤从光的脸上读懂了一种情绪——幸福。这是他之前在李家从未见到的。
“妈,没事的,买给你和燕燕就吃呗,你儿子我现在也不差钱!”
燕燕,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此刻也杵在一旁,十六七岁的样子,估计刚上高郑 李有光显然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可对方似乎并不这么想,进门倒现在连招呼都没一声,更别提叫声“哥”。
“都是些没吃头的东西。”她瞅了瞅堆放在墙边的礼品盒子,撇撇嘴。
“这孩子,都吃叼嘴了吧!”彭宝蓉没好气地刮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向儿子,“这事全赖你,隔三差五往过提东西,把她惯的。”
“女孩子嘛,惯着点没事。”李有光呵呵笑道:“燕燕,哥每次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又不,你不我哪知道呀,不如你现在告诉我,我过两给你送过来?”
燕燕看了看他,莫无表情道:“你要真对我这么好,就给我买台三洋,双卡的那种。”
“燕燕!”彭宝蓉发飙了,作势要打人,却被李有光一把拦住。
“妈,你别发火呀,妹妹问哥哥要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彭宝蓉气不打一块出,“你不明白情况。她不知道在哪个同学家看到三洋了,回来就吵着闹着要买,还骗我学英语,我要不是从床底下搜出两盘放歌的磁带,还真被她骗了。亏她爸为这事上了心,没日没夜地加了两个月班。
“我是真没想到,她这么没脸皮,还敢提这事!”
郭永坤看了看燕燕,也是情不自禁蹙起眉头。他突然想起郭妹,如果跟对方一比,郭妹真算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当初死皮赖脸地要电视,也是因为知道家里有钱,否则不会如此。平时的话,但凡有口吃的,也甭管是什么,大抵也就满足了。
“燕燕,你要买三洋就是为了听歌?”李有光问。
“谁的,我学英语也确实要用的好吧。打算闲的时候才听听歌。”
郭永坤特别不喜欢这丫头的口气,就是那种她笃定李有光会千方百计讨好她的感觉。
而且她把握得很精准。
“哦,妈,既然这样,劳逸结合也没什么错嘛,这三洋得买呀。行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至此,燕燕都没有笑一下。
似乎一切理所当然的样子。
离开他们家后,郭永坤瞥了瞥身旁兴高采烈的李有光,感触良多。
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明明触手可及的幸福不去把握,却要低声下气地去乞求一份注定收获不到的幸福。
这无疑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