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再见,再也不见(1 / 1)

逆流1977 李超强 6987 字 3个月前

第二天下午,郭永坤撒着猫尿,告别了吴荣。

不是舍不得,而是…

羡慕嫉妒恨呀!

心情很差,得喝酒,昨天没喝到位的,今儿个给它补回来!

想着,郭永坤就哧溜杀到下里湾,会他的酒友了。

“你陪我喝酒!”

“你有病吧,马上就天黑了。”苏柔瞅着门外说。

过去倒还没什么,反正已经黑到没边,再加点墨下去,还是那么黑,但现在不同…

她可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还是教小朋友的。

得注意点形象。

再说,以前这位虽也常来,但太阳下山前,肯定会走。

不像今天,月亮都冒头了。

“确定不喝?那这瓶茅台我可就拎…”

“喝!”

小样,我还治不了你?

狼狈为奸这么久了,郭永坤岂不知道姑娘的那点好爱,第一是书,第二就是酒。

毫无免疫力。

“哪来的?”

“省领导的公子送的,咋样,可以吧。”

“切,不就是那个吴荣么。”

“吴荣怎么了,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啊,你敢瞧不起?”

“不稀罕。”

“哈哈…”郭永坤顿时笑了。

就喜欢这性格。

“这么好的酒,那你得炒俩菜呀,不然干喝多没劲。”

得,姑娘还矫情起来。

“有菜?”

“还有二两醋泡的花生米,一斤没人要的猪肋条,够不?”

“哟呵,看来你爸妈给你寄了不少钱呀,生活水平直线提高!”

“要你管。”姑娘腮帮子一鼓,吐了吐红艳艳的小舌尖。

大爷的,你再吐下试试?

邪火突起,十分难受,郭永坤也只能对着灶台发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从小橱柜里取出那一斤猪肋骨,正和他心意,肥膘子肉谁吃呀,就算身体渴望,心里也抗拒,根本下不了嘴。

打算做一道烧肋条。

话说姑娘的小康生活,也在情理之中,不看看她父母是干啥的,教授嘞,还打啵!

眼下全国工资最高的一拨人,任何职业,都不能超过他们的薪资标准。

你歌唱得再好、戏演得再妙、兰花指扣得再妖…没用!

只可惜啊,维持不久…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再加上郭永坤也想喝,于是…一下就多了。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嗷~走在,无垠的狂野中,嗷~不为别的…”

姑娘目瞪狗呆,望着跪在凳子上,翘着屁股,望月而啸的郭永坤,心想这就是原形毕露吗?

“啥歌?”

“北方的狼…啊。”残存的理智告诉郭永坤,这歌好像还没问世呀。

完鸟,露馅了。

果然喝酒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啊!

“我自己写的,你以后如果听到,那就是我卖掉的,正有这打算。”

“你还会写歌?”

姑娘一对眸子瞪出黑玛瑙。

“那可不,信手拈来,信不?”

“再来一首。”

来一首就来一首呗…来啥呢,太骚的肯定不行,譬如什么嘻哈、蓝调,得怀旧点,那就…

“流浪的人啊,在外想念家…”

没由来的,郭永坤脑子里就蹦出这首歌。

而那苦情的声调一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就变得有些伤感。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唱着唱着,两行浊泪,顺着郭永坤红彤彤的脸颊,缓缓滑落。

姑娘见此,幽幽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真的想家了。

“你别这样嘛,我听说政策快了,不少地方的知青已经开始返城了,再等等。”

“等不了。”

“你七五年过来的,不也就五年嘛,我还七四过来的呢。”

“我是七五过来的?不,我不是…”

“啊?你明明…”

“你不懂。我离家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我妈的饭是啥味道,我哥是不是还那么混蛋,我姐的书架还有没有空格,小妹还爱不爱吃巧克力雪糕了…”

姑娘确实不懂,五年虽不短,但应该还不至于变化太大。

“妞,给大爷再倒一杯!”

姑娘怔了怔,却并没因这句轻浮话而生气,只是捂住酒瓶口,道:“你不能再喝了。”

“求醉一次行么,这样我就可以啥都不想,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姑娘张了张嘴,很想问一句…但你睡哪呀?

可终究没说出来,犹豫了一下,给他斟满。

郭永坤醉了,酩酊大醉,以至于有点龌龊念头,身体也不允许。

简而言之,不省人事。

姑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旁边,静静望着他,望着他眼角那滴,挥不干的眼泪…

红唇轻咬,下定一个决心。

翌日清晨。

郭永坤六神归壳,闭着眼睛一个翻身,先习惯性地在床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才睁眼…

“咦?”

这是哪。

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

“醒了?”

我去…

七魂复体,郭永坤终于意识到,当前是个啥状况。

他居然在苏柔这里,过了夜,那他…

“我…没…”

“什么都没,你昨晚喝醉了,我去金宝队长家陪婶儿睡的。”

“确定?”

郭永坤瞅着姑娘一脸的倦容,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那为啥不是刘金宝把我扛走,陪他睡?”

“因为…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姑娘抓狂了,也在情理之中,但后面那句,郭永坤认为应该是幻听,宿醉的后遗症。

“你刚说啥?”

“让你赶紧滚起来。”

“后面那句?”

“送你回家。”

郭永坤撇了撇嘴,“苏柔,这大清早的,可一点不搞笑。”

“谁跟你搞笑了?”

姑娘白眼一翻,细声道:“我有办法让你回家,去不?”

郭永坤依然没当回事,下意识问,“去哪?”

“医院。”

这下他眼神亮了,因为道听途说过一些消息,某些地方知青为了返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蒙骗医生,开具身体抱恙的证明。

那大队不放人也得放呀,不然…死你这。

就你问怕不怕?

“你真有法子?”

“走不走?”

必须呀!

郭永坤顿觉生活充满希望,人间充满真爱,屁颠屁颠跟姑娘下了山,脸都没要。

按姑娘所说,必须得去县医院,郭永坤不疑有他,因为这样才感觉靠谱。

先返回前头山,取了大凤凰,顺便刷了个牙,然后就载着姑娘,呼哧杀向县里。

“你最好抱着我。”

速度七十迈啊,风驰电掣,郭永坤不得不提醒一下。

姑娘很大方,根本没犹豫,就给他上了腰钳。

郭永坤心里美滋滋,想不到姑娘看着瘦,却挺有料。

一路哼着小曲,咿咿呀呀。

“对了,不会很痛吧?”

他可听说了,有些狠人兄弟,那是真的狠哪,吞钉子!

你敢信?

“不痛。”

“确定?”

“好好骑车,你摔一脚更痛。”

“那我就信了。”郭永坤心情越发舒畅。

到县里确实有点路程,大凤凰虽骚,但那种速度感毕竟是这个年代人的标准,而他,可是轰过大野牛的人。

他都怀疑姑娘睡着了,因为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股温热,那明显是小脸蛋搁在上面的意思。

不得不时常提醒一下。

来到县人民医院,郭永坤显得轻车熟路,奈何姑娘不让插手,帮他填了一张体检表,什么身高、体重、甲亢、体脂…

七七八八一大堆。

神经病哦,检查这些皮毛,能有鸟用?

就是检查血常规、肝功能、乙肝五项,他也没病啊!

他身体健康的很。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要不是那个天杀的肇事司机,他起码能活到八十岁。

不过,话又说回来,撞那一下,也不算白撞,让他明悟了很多东西,但是…

丫的能不能别把我碾死?

他立马表示抗议,可惜姑娘不鸟他,就一句,“还想回吗?”

“好好好,完全服从,你说咋的就咋的。”

接下来,郭永坤就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检查。

弄了几个小时,一直到中午。

来到大厅,见姑娘还在,才算安心。

“说要下午出结果。”

“那你请我吃饭。”

“必须的。”

二人倒也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国营食堂解决了一顿,期间,郭永坤不是没打听具体招数,但姑娘死活不讲。

吃完饭后,俩人又压了一段马路,直到下午两点,才来到医院,拿了结果,然后…

郭永坤就懵了。

“奶奶个熊,老子居然有淋巴癌,还中晚期!”

这事他咋不知道?

差点没吓破胆,不过转瞬,就笑了。

“有你的啊,莫非你二大爷在这工作,这种机打单,塞钱都不好使吧。”

不怕它吓人,就怕不吓人呀!

这下,算是妥了。

前头山。

郭永坤得了绝症的消息,瞬间在整个大队传开,遍地哀嚎。

想想这位的贡献就知道,谁舍得他死啊?

门槛都没踏破,社员们纷纷过来探望,正值新年,家里也有点好东西,一股脑儿拎过来。

搞得郭永坤怪不好意思的。

“坤哥?”李有光也不知收是不收,显得有些踌躇。

躺在床上的那位就一个劲对他使眼色,不收,像话么,那能真?

“永坤,怎么会…”

以赵福民为首的大队干部,接到消息,自然第一时间赶来,表情显得沉重而伤感。

“没办法呀,天有不测风云…”

“永坤,挺住咯,别怕,咱们大队有钱,帮你治!”

大龙哥还是大龙哥,不枉自己唤这一声。

“是啊永坤,一定要保持乐观,咱还有几千块哩…”

而赵福民这么一说,就真令郭永坤有点感动了。

我不是人哪!

“谢谢大家了,不过,我这已经是中晚期,医生说,没得治。”

“那难道只能等死…”巧妹冲开人群,跑进来,瞅着床上那似乎清瘦许多的人影,瞬间泪如雨落。

不愧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行,那句你若有难,我必舍命相助的口头禅,这辈子都作数了。

屋内虽挤满了人,但实在谈不上热闹,不少人都哭了,让郭永坤感觉自己像个畜生。

不过咬咬牙,还是忍了,那就…畜生一回吧。

“永坤,你有啥打算?”

赵福民的这句话,算是问到正点子上。

挺不好意思讲的是,郭永坤都等老半天了。

“医生说,长的话,还有三两年的命,短的话,可能就几个月,我也没啥其他想法,就想回家。”

“应该的,应该的。”赵福民连连点头,甚至都不敢去怀疑那张化验单的真伪。

县人民医院的红章章敲着呢,能作假?

成了!

郭永坤努力抑制情绪,憋得相当辛苦,还得时不时分心,给旁边的李有光施加压力。

丫的可别坏了你哥的大事!

他终究没禽兽到连小光也骗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李海生带着几名公社干部,也过来了,同样一脸悲怆。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这位是真的痛心,知道为啥不?

他不光带来了一纸放行单,还有…一份任职文件。

红阳公社,副书记!

孙宏辉被他下了,不再兼职,只任革委主任。

他是真的惜才,即便失败过一次,仍想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大官职,想法设法将郭永坤留下。

而郭永坤呢?

心里只有一句…

奈何老夫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

幸好他先发制人哪!

不然就冲这势头,他年底只怕都甭想走,事情已然失控,功劳越搞越大!

他甚至怀疑,按照这个节奏下去,是不是再过几年就能当上县长了?

“永坤哪,这一别,只怕,来生才能相见。”

不是郭永坤冷血,这话说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啊…

这以后自己要再回前头山,赵福民、大龙哥,巧妹,包括李海生这些人,会不会直接被吓死?

“李书记,我现在就像见见家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待会儿就动身。”

“理解理解,我来安排…”

居然还有这待遇?

罪过罪过。

“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让小马待会送你去县里,至于回省城的车票,我现在就去队部打个电话,让县里的朋友帮忙跑一趟。”

李海生说着,起身离开。

“关门关门。”

屋里总算没有外人了,郭永坤赶紧从床上爬起,活动了一下筋骨。

“坤哥,你咋不给我也搞张?”

李有光特不得劲,这以后就真成老冰棍了。

“对呀,我咋不给你也搞张,然后俩人一起得癌症,对吧?”

“…”

“行了,你再忍忍吧,看这势头也快了,哥先回去踩点,保你回来就有工作。”

“那…好吧。”

不好也没办法呀,戏都做足了。

上午九点。

小院外面,郭永坤都不敢抬头看。

论史上诓人最多的一回,他应该能排个名号。

前头山所有社员,包括大龙哥家怀胎八个月的小珍,都挺着大肚皮赶来送行。

院外空地不够站,便排成纵队,沿着黄土路,乌央央一条长龙。

而且不光他们,下里湾那边也有不少人特意赶来,譬如支书刘德成、刘金宝、大强哥,以及…苏柔。

“兄弟,咋…搞成这样!”

刘金宝其实也是个铁面柔情的汉子,眼泪水差点没飙出来。

“抱歉了,不能喝你跟巧妹的喜酒。”

对于这一点,郭永坤是真心过意不去。

俩人的喜事就定在大年初八。

“说这话…”

刘金宝本想重重拍拍他肩膀,不过手落到一半,又收回九成力道,“回去好好养病吧,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知会一声。”

郭永坤不知该如何接茬,因为他寻思自己将来八成还要回来,不能把气氛搞得太伤感。

不好收场啊!

要说的话很多,几乎每个人都想关心嘱咐几句,但时间不允许,车票已经卖好,而且领导们也挺担心他的身体。

最后站在郭永坤身前的,是苏柔。

“一路顺风。”

姑娘笑了笑。

然而郭永坤的心情却并不好,甚至有些心痛,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还是舍不得。”

姑娘身体微颤,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记得吗,仙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值当。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

郭永坤沉默,他不太确定。

活了两辈子,愈发明白知己难寻,红颜难觅的道理。

“你…多保重。”

权当是一场傻傻的暗恋吧,青葱少年的那种,他这样安慰自己。

“嗯,我会的。”

汽车开动,牵扯住数千人的视线,也带走了数千份祝福。

良久,直到没有一丝踪迹时,大家才唉声叹气,四散离开,不少抽泣的妇人,也试着去抹干眼泪。

唯有一人,杵在原地始终没动,呆呆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原本脸上的笑容,一丝丝黯淡下来。

她咬着牙,极力控制。

但是,眼泪终究决了堤,全身力气一下被抽空,半蹲在地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放肆大哭。

哭成一个泪人。

寒风掠过,将她手里紧攥的一阵纸,吹得,吱啦裂开…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