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场的二师兄长势喜人,个个都吃得圆嘟嘟的,临近年底时,已经接近300斤每头。
倒也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大队社员养的二师兄,只喂猪草和馊水,都能长到200斤,如果没点差距,岂不是白瞎了成吨的饲料?
而郭永坤的成本控制,也是极好的,恰好这时,五万块败得个尽光…
腊月二十这天,供销社收猪的王狍子,掐着点来了,开一辆很拉轰的三轮拖拉机,擀面杖规模的Z形钥匙,揣在棉猴口袋里。
这要是往年,他一准就冲大龙哥等几家老养猪户去了,但今年,瞅都懒得瞅一眼,实在提不起兴趣。
就留给收购站的那些后生们捡漏吧,别总说老大哥吃相难看,不照顾。
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头山养猪场。
他甚至都想好了,等搞定这拨,就提前放假,陪婆娘去市里烧饼一回,存了整年的票据,再不花都过期了。
养猪场旁边,有一间新砌的土砖屋,这里就是“二队部”,过去一年,赵福民主要在此办公,守着他们前头山的命根子产业。
郭永坤这位有权无实的总指挥,也被要求每天过来报告,但通常待不久,因为那味儿…
他宁愿直接进猪栏,一下闻个爽,过会儿也就习惯了,待在这时不时迎来一阵风,那真叫一个大粪扑面哪!
王狍子运气总是不错,来到这里时,两位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给撞上。
进门二话不说,开始散烟,2毛5的喜乐,让人不得不接。
然后又殷勤地划火柴,替二人上火。
赵福民跟他显然是旧识,但郭永坤对此人却并不了解,毕竟他过去也不养二师兄啊。
不禁上下打量着他: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庞大腰圆,面相凶悍,一对眉毛特浓,演李逵都不带化妆的。
体重至少一百八往上,那圆滚滚的肚皮,宽大的棉猴都罩不住,也不知吞了多少肥膘肉。
不然能这么胖?
要知道,这才刚进入80年代,此时想在我国见到一个胖子,简直比邂逅林妹妹的概率还低。
“赵支书,你看,这都年关了,你们那几百头猪,也该出栏了吧?”王狍子搓着手说。
从赵福民的表情中,郭永坤就能看出,应该还是首次享受被对方敬烟上火的待遇。
所以…有点端上。
“这才年二十呢,不着急吧?”
“咋能不急呢,你们这么多猪,又抓又宰的都要好长时间。我也是为你们好啊,早点卖,早点收款,完了能过个好年。”
王狍子这话无疑让赵福民有些心动,这正是他最近忧心忡忡的一件事。
年底了呀,兑现信用社贷款的时候到了。
可关键,他们这些猪,怎么算都算不出七万块。
若非郭永坤到现在都一副老神自在的模样,他哪里还坐得住?
“永坤,你看…”
郭永坤望向王狍子,问,“我们的猪你看过么,啥价收啊?”
“没呢,要不…现在看看?”
看看就看看呗,反正二师兄们又不会掉块肉,刚好辛苦忙活一年,也好让内行人掌掌眼。
旋即,三人便一起来到猪栏。
“啧啧…个头还真不小呢。”
王狍子瞅着那满栏满栏的、都打不开转的二师兄,眼神瞬间亮了。
“那是。”郭永坤颇为自信。
他养猪可不胡乱养,那是真请农科办的专家来指导过,同时自己也买了几本养猪手册学习,再把经验传给手下人。
“这回总该是一等了吧。”
赵福民同样信心十足,甚至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要知道,他们大队养猪也有好几年的历史了,但居然从没出过一等生猪。
你说气不气人?
“这个嘛…”
王狍子说着,翻过木栏跳进一个圈子里,将一头二师兄摸来摸去,从头一直摸到尾巴。
半晌后,摆出一副挺可惜的表情,“啧,还差点火候啊。”
“还差?!”
赵福民顿时不服气,指着那头二师兄说,“你瞅瞅这肥膘肉都晃起来了,里面得多少油啊,还不够一等?”
“赵支书,这你就不懂了,我二十几年的经验,可不是白来的,你听我跟你道道…”
王狍子呱唧呱唧说了一大堆,赵福民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但郭永坤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好一会儿后,见对方终于停下,口水都差点没说干,才幽幽来了句,“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王狍子楞了,表情阴晴不定,没想到这毛头小子,还是个明白人。
“但是!
“斤两还是够的,我毕竟是供销社的老人了,还算有点门路,就私自做个决定,你们这些猪,三分之一的,按一等生猪的价格来。咋样,赵支书,还有这位小兄弟?”
赵福民思忖,三分之一也不少了,上百头呢,每斤差两分,老多钱了,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而郭永坤则眼神瞅向边上,“诶~巧妹,咋又冒滚烟往里倒,太烫了,凉会儿先。”
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去跟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搭话去了。
养殖场要用人,不过大多都是临时工,农闲才过来搭手,真正的固定工就10个,郭永坤可不管别人怎么说,自然要照顾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每月工资二十。
虽比不上城里人,但在家门口工作,能拿到这个钱,乡下人已经很知足了。
过去他们上哪一个月搞二十块现金,两块钱都稀罕!
“这事他做主的。”赵福民见王狍子望向自己,干脆撂了担子。
反正他也确实不敢做主,就指着郭永坤瞎折腾。
王狍子咬咬牙,过去收猪都是别人求他,哪受过这种窝囊气,不过…看你爹多,哦不,猪多,忍了。
“小老弟啊,咱再商量商量呗…”
郭永坤跟他商量个蛋蛋,眼下是赤裸裸的商品市场,什么时候轮到买方压价了?
这些人也就欺负欺负淳朴的庄稼人,给惯出一身毛病。
王狍子这回是真把口水都说干了,可对面的小兔崽子,根本油盐不进,要不是看在这些爹的,哦不,猪的面子上…
“全按一等生猪算,这总行了吧!”
“诶~你咋还没走啊?”
“…姓郭的,你啥意思,还不打算卖了是咋的?!”
王狍子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下老底儿都亮了,还没成事,瞬间怒了。
郭永坤冷笑,“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就不卖,咋的?”
“你敢!”
“笑话,我自己养的猪,爱卖就卖。”
“国家有政策!”
“县里就你一家收猪的?”
“…”
王狍子瞬间无言以对,县里当然不止他们一家收猪的,肉联厂那边也收。
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片可是他负责的,已经一二十年了,都这么过来的。
“姓郭的,你给我等着,你们前头山一向都是我负责,等我回去弄个文件过来,你小子不卖也得卖!”
“我等着鸟,去吧去吧,看我卖不卖。”
“你就嘴硬吧。”
王狍子哼哼两声,带风而去。
“痛痛痛痛痛…”
翌日。
县联社的邱主任也过来了。
对于这位债主,郭永坤自然得礼敬三分,亲自陪同,带着他将整个养猪场视察了一遍。
而赵福民,则再次尿遁。
“小郭啊,首先必须承认一点,你们这猪确实养得不错,但是…应该不够吧。”
不愧是成日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几乎不怎么过脑子,就跟郭永坤掰了笔账。
“按你说的500头,平均300斤每头,我就全按一等生猪算,那一头就是96块,500头总计四万八,还差老多了,连本都没回。”
所以说那些收猪的单位得多赚钱啊,这要按市场价6毛一斤算,可就直接赚发了。
不过亏本倒不至于,毕竟这么两大排猪舍,肯定也不止2000块。只是按3毛2的收购价,也确实没什么赚头就是。
“邱主任,你放心吧,既然承诺的事,肯定会兑现,这不是还没到时间么,等过几天,保证那将近七万块如数奉上。”
“临过年也没几天了,我虽然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法子,但希望尽快吧,今天过来就是给你们提个醒的。”
“明白。”
送走邱主任后,郭永坤就开始掰着指头过日子,其实他也挺捉急的。
怎么还不来呢…
一晃,已是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本是个喜庆日子,队里放炮仗、打糍粑,又是一个丰收年,家家户户都充满欢声笑语。
但在大队部里,又是一番别样景象,气氛凝重到极点。
郭永坤,赵福民,赵大龙,三个孤单单的人影,面对两拨来势汹汹的人马。
一方正是王狍子,和十几名供销社职员。
这家伙终究有些能耐,确实搞到了一张批文。
今天开来五辆拖拉机,准备奉命拿猪。
另一方,则是以孙宏辉为首的公社干部。
而他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信用社的那七万块欠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