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份名单涉及到朝廷各方派系的角斗纷争,但最终还是要出炉的。
本来就是作为人才储备的翰林院,这次有六人进了这份南下随行名单,这人数已经算多的了,选的六人都是比较年轻的,其中新科进士有两人,就是状元江凌辰和探花李一元。
江凌辰没有任何派系后台,也没有暗中奔走求援,但他出现在这份随行南下名单中,并不令人有任何意外。
他是新科状元,无论朝野名声影响极大,何况在琼林宴中已经崭露头角,表现出色,隐隐已是士林年轻一辈的翘楚,事实上他的入选,就是皇太子亲自关照提名的,昭显帝对此也是十分认同的。
对于江凌辰的入选,没有人会有异议,但是江凌辰本人,对此却有意见,他是不想跟随皇太子南下的。
他本就有了辞官的打算,若是跟随皇太子南下,那么可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了脱身的机会。
而留在松江城,兵荒马乱,混乱之中,他想要脱身的机会就大多了。
至于留在松江城中的危险,他也考虑到了,不过他觉得,即使真的城破,相比于朝中衮衮诸公大臣,他只是一个刚入仕的朝廷新人,人微言轻,相信燕国也不会留意他这个小角色,到时想要脱身也不难。
所以在得知自己入选南下随行名单之后,他当即就写了一份奏折,上表请辞。
然而他的请辞奏折递上去之后,很快就被批复下来,那就是不准。
他不甘心,再次上表请辞,表示要留在松江城,誓与城池共存亡,这一次,依旧被打了回来,还是不准。
皇太子甚至亲自上门安抚,请他安心随行南下,但江凌辰还是拒绝了,第三次上表请辞,这次言辞更是激烈恳切,掷地有声,据说但凡读到他奏表的人,无不动容失色,潸然泪下。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据说昭显帝读到这份奏表,也被打动了,皇太子也被说服了,最后江凌辰的名字移除出了南下随行名单,留了下来。
这件事传遍朝中,不少人对这位新科状元倒是肃然起敬,甚至激起了城中同仇敌忾之心,士气为之一振。
江凌辰却心道惭愧,心虚之下,更加闭门不出,不理外事,一心练剑。
情况紧急,燕国大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有围城之危,所以皇太子的队伍在第二天就出城开拔了,随行的除了一大批精选的朝中官吏,还有城中三千虎贲,出了松江南门,一路往南而去。
庐州离松江近在咫尺,杨宗茂攻陷庐州,兵锋直指松江是意料中事,算上在庐州的休整,肃清残余,如果快的话,杨宗茂的大军旬日之间就可直抵松江城下,留给松江城准备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而且探马回报,燕国的东路军也有绕过彭城,直接南下跟杨宗茂的中路军会合,一同进围松江的迹象。
接下来数天,各路消息依旧雪片般飞来,大多都是些坏消息。
这其中,让人始终狐疑悬心的一件事就是,庐州的突然陷落,至今没有一个确凿的说法,而庐州都督乔旻的下落,至今也是一个谜团。
有消息说乔旻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也有消息说他已经叛变投敌,有消息说当夜城中叛乱,乔旻被叛军所杀,导致城中混乱,一夜陷落,也有消息说乔旻早就跟燕贼勾结,燕贼大军一来,顺势就献了城池,导致燕贼兵不血刃就袭取庐州城。
总之各种小道消息,谣言乱飞,莫衷一是。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一天,松江城头之上,远远看到出现了燕国大军的旗帜,杨宗茂的大军终于来了。
杨宗茂的大军抵达松江城下,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先扫荡松江外围,守住四下紧要隘口,切断松江的外围联系,意图就是让松江成为一座孤城。
燕国东路军绕开彭城之后,也在兼程南下,等到东路军抵达,两军会师城下,到时就将是真正恶战的开始。
松江城中,早已人心惶惶,家家闭户,店铺关门,街上少有行人,仿佛成了一座死城。
江凌辰这几日都无心去翰林院履职上班了,事实上翰林院本就是清闲衙门,到了现在大家哪还有什么心思办公,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务。
所以江凌辰只是待在家关门谢客,一心苦练剑法。
不能说他尸位素餐,无为误国,他只是一个翰林院六品侍讲学士,人微言轻,即使有些见识,也并不见得比朝中衮衮诸公更高明。
何况,说句诛心的话,他对于吴国的归属也并不是那么强,虽然他感情上站在吴国这边,但若是真的最后城陷国灭,他也并不会有多大的亡国之恨。
现在唯一让他可虑的是,战事无疑是残酷的,若是这松江城真有陷落一天,那么城中百姓肯定要遭殃,不知那燕国大军会如何对待城中百姓,甚至他想到一种极端可怕的可能,那就是燕国大军会不会屠城。
练了一会儿剑,感觉有些无聊,他信步走到前院,看到府上老苍头正手拿肩扛,带了一大堆东西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他,忙放下东西,点头行礼。
这老苍头和府上几位仆佣,都是当初昭显帝赏赐这座宅院的时候,一道跟过来的。
“这些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买这么多?”江凌辰随口问道。
“回大人,这些都是米面果蔬之物,这已是抢得的最后一批了,现在城中粮店米铺都被官府接管,以后想要买都买不到了,也不知这城还要围多久,能够多准备一些粮米总是好的。”老苍头回道。
“对,是要多准备一点,有备无患。”江凌辰点点头道。
老苍头讪讪道:“其实也许是老朽多虑了,这城中缺了哪家的米粮,想必也不会缺了大人你的。”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江凌辰问道。
老苍头理所当然道:“因为大人是响当当的新科状元啊,而且因为上表请辞南下,执意与城共存亡,现在城中谁不高声赞扬大人你的忠义之心,若是你这样的忠义报国的大忠臣都要挨饿,那这城也就用不着守了。”
江凌辰听了,心中更是惭愧不已,什么大忠臣,实则不过是私心滔滔,无所作为的庸碌之臣罢了,哪有什么忠义之心。
“老管家,你实在过奖了,这什么忠臣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我愧不敢当。”他说道。
“大人,你实在过谦了,如果你都不是忠臣,那这满朝文武,还有哪一个能算得上忠臣的。”老苍头道。
江凌辰暗自汗颜,倒也没有再争辩了。
“大人,依你说,这城能够守得住吗?”老苍头又问。
江凌辰听了,又是一阵沉默,摇了摇头道:“能不能守得住,我也不知道了。”
老苍头却道:“我认为一定可以守住的。”
“哦,是么。”江凌辰不知对方哪来这样的信心。
老苍头接着说下去道:“因为皇上是一个仁义爱民之君,又有大人你这样的忠义之臣辅佐,这城定然是可以守住的。”
江凌辰听了,心下惭愧,喟然叹息,正是因为我这样的“忠义之臣”太多了,所以这城怕是守不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