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在寝室里洗完澡,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保证身上没有任何异味之后,又离开寝室,去了这所香水学校的实验室。
她根本等不及第二天,既然已经有了灵感,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就应该趁热打铁,熬夜工作。
当她站在实验台前,眼前骤然浮现出一副破败的画面:干燥的木材,微腥的泥土和苔藓的芳香,幽冷的菊花,满是唇印的墓碑…
这就是通往死亡之路——死亡并非生的对立,而应当作为生的部分永存,恶意绝非良善的对立,而应当作为善的一面包容。
死亡的气息,应该是菊花的冷淡,焚香的热烈,土壤的芬芳,紫罗兰叶的清新…
云染抓起一叠草稿纸,开始在纸上写下她想要的配方,然后站起身,从前方的精油柜里挑选。
她尝试了好几种香迹,却还是不满意,不是因为太清新而显得单薄,就是因为太孤冷而显得高傲,这统统都不是她想要的感觉!
她想要的——是厚重,是决绝,是一把钝刀子,但又毫不迟疑地刺入对方的心脏…
她需要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去承载的、对爱意的纠缠、哀思和道别。
实验室的灯光顽强地亮着,一直亮到了翌日。
当调香师们从寝室楼里走出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吃完了淡而无味的白粥,才刚走到实验室门口,开始关手机,就被里面的场景给惊住了。
云染就坐在第一排的实验台前,她的面前摆放着上百个精油瓶,桌子底下掉落着一片字迹潦草的草稿纸。
她抬起头,跟挤在门口的调香师们对视片刻,又低下头,将手上的收尾工作完成,开始静置香水。
“云染…你是天没亮就来实验室了,还是你昨晚就没离开过?”苏子千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云染冷淡地回答:“我是从昨晚上开始有想法的,就一直待在实验室里。”
林晟急切地问:“你这就打算提交作品了?”
他们会有七天时间慢慢打磨自己的作品,在这一周里不断就细节作出修改,从来没有人在考试的第二天就离开的。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嗯。”云染突然伸出手,冷不防抓住了苏子千的手臂,眼神冰冷地望着她,“如果你早饭没吃饱,才导致你连站都站不稳,我建议你再去食堂重新进食,直到你的生理机能恢复到正常水平。”
原本想假装被人推倒,然后把云染的香水带到地上去的苏子千遭遇了无比尴尬的翻车现场。
她刚刚做了一个假动作,先踉跄一下,然后往前扑,最后“不小心”推倒了云染的成品——保证不会有人看出端倪。
可是云染还没等她扑过来,直接提着她的手臂把她给拎了起来。
云染虽然一晚上没睡,身体也处于饥饿的状态下,她的双手依然很稳,轻轻一推,就让苏子千远离她的实验台。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呼叫按钮,在接通后道:“考生编号0108,已完成本次考试的作品。”
云染面不改色地坐在教室中心。
多余的桌椅都被挪到了靠墙的位置,整个教室就只剩下三张拼合起来的课桌,还有六把椅子。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他一定会为这次中级考试的考官阵容而震惊的,五位评委全部都是高级调香师,其中赫然还有洛兰总公司的总裁洛徵。
他们正襟危坐地面对考生,表情严肃,审视着云染面前的不起眼玻璃瓶——为了公平,所有人用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包括盛放成品的容器。
“你确定自己已经完成了整个考试?”蒂埃里做了最后一次质询,“要知道,如果你选择提交作品,本次考试就到目前终止,你不会再有机会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你确定要结束考试吗?”
云染也严肃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确定。”
“每年的中级调香师考试,最长可以持续一周,从来都没有一位调香师会在考试开始的第二天就提交作品的。就算是我,也熬完了七天。”洛徵淡淡道,“你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做法吗?”
云染回答:“别人的常态不是我的常态,我很确定我自己在做什么。”
洛徵抱着手肘,身体后倾,靠在了椅背上:“可以,只要你确定自己没有冲动行事,你现在就可以提交作品了。”
云染把玻璃瓶放在了评审面前,她十指交叉,异常严肃地开口:“我的灵感来源是DeProfudis,王尔德的一封书信,中文翻译为深渊书简。所以我的这件作品,我也为它取名为深渊书简。”
对于调香师来说,拥有两到三门小语种是必备的技能。但是像云染这样发音标准得像母语的人,还是非常少见。
她更像一台设定好的机器,把一切所学精确到极致。
在场的五位高级调香师在听完她的开场陈述后,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的题目是一位香水协会的老人出的,他疯狂地热爱王尔德,爱他的风流倜傥,也爱他那种撕裂式的文字,爱他瑰丽的想象和浩瀚的思考,所以,“通往死亡之路”本来就是为王尔德而出的题目。
但是对于真正富有经验的调香师来说,如果一个主题就只有一个正确答案,这无疑是不公平且狭隘的。
只要对这个主题理解正确,能用香气来传神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就是非常出色的作品。
云染只是刚好切中了出题人的心思,这并不代表什么。
“而我的主题是爱与死亡。”云染直接引用了深渊书简的原文,“‘你一直在花海中徜徉,而我曾经的美丽世界已黯然失色、了无生机’,我想用香水来表达一种爱与恨交织的情感,它很厚重,像一把刀,最后直接刺进人的心脏。”
她话音刚落,原本正襟危坐的调香师们顿时有点坐不住了。
如果她是用中文说完上述那段话,也许他们的反应还不会这么大。
可是她偏偏用的是教科书般标准的F语,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雪亮的,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清冷语调里快要满溢出来的残酷。
试想,如果一个人用最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你,用你的母语告诉你,“会有一把刀,直接刺进你的心脏”,那种语言和想象的双重刺激,绝对会让人不舒服的。
“咳咳咳,你这次的主题跟你过去的创意走向了两个极端。”洛徵靠在椅背上,也觉得背后发凉。
他看到此时此刻的云染,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他那个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外甥,想到他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有着极端冷漠的残忍——这种冰与火的矛盾,本身就极具吸引力。
云染很快就把外露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收了回去,甚至还莞尔一笑:“没错,我现在学会换位思考了,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尽力去模拟那个人的情绪。”
“…很好,作为一名合格的调香师,共情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能力。”洛徵道,“你之前的两款作品也很出色,但是,我发现你很喜欢站在遥远的地方,用一种客观并且冷静的态度去剖析,却吝啬于投入一点点自己的感情。”
对于像洛徵这种曾经是高级调香师,但又退居二线继承家族产业的F国贵族,他一般都会用两套思维模式去思考。
从调香师的角度来说,他对于云染之前的作品都说不上有多喜欢,虽然就她的年纪和资历来说,破茧和墨与恋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但是以他的标准,还有相当大的不足。
但是,当他以商人的角度去看,破茧无疑是成功的,完全贴合大众审美,完美融入了神秘婉约的东方元素,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值得去做市场推广。
“如今,你学会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感情色彩,这种进步是质变的。”洛徵颔首,“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试一下你的新作品。”
一般来说,试香都会使用试香纸,这样可以尽可能地不被扰乱嗅觉。
但是云染是个特例啊,除了她以外,不可能再有一个考生会在考试的第二天就提交成品。
第一位试香的考官直接用滴管吸了半管香水,滴在了自己的衬衫袖口上。他闭上眼,品评了一番,表情有点诧异:“香气的层次非常模糊,就像没有前中后调一样。”
“…但是,我能从香气里想象出一把刀,它以一种迟钝的尖锐插入我的心脏,带来一种从灵魂至深处点燃的痛苦。”
“跟别的香水完全不同。”另一位高级调香师道,“跟你之前的作品也没有任何共同性,就像两个人调配出来的香水。抱歉,我现在很难做出一个专业的判断。我还需要再缓一缓,更多地回味这款作品。”
蒂埃里的态度反而是所有考官当中最轻松的:“在嗅到这款香水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了庄严肃穆的墓地,想到墓碑前的一束菊花,想到焚香后的灰烬,还有那种跟死亡交错的爱情。就算你之前没有说起你的灵感来源,我也会在第一时间想到王尔德。”
他喝了口水,突然开诚布公地摊牌了:“其实这次的出题人是我的老师,他最挚爱的偶像就是王尔德,一直都想为他调配一款专属香水,但是很可惜,至今都没有成功。我敢肯定,如果老师他也在这里,一定会为你的作品倾倒。”
云染重新回到了寝室。
她熬了一整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还硬生生代入到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情绪,整个人非常不舒服,只希望用睡眠来把她从那种剧烈的感情波动中拯救出来。
可是就有人不放过她,在她才刚睡了一会儿,就来敲她的寝室门,强行把她从睡梦中吵醒。
云染克制着暴躁的起床气,用力拨开了门锁。
只见门外站着林晟和苏子千。
苏子千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向她打探消息:“你提交了成品,考官是怎么说的?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考试结果?”
云染忍不住皱起了眉: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只要没对她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她都懒得多管,但是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有出,在出结果前,我还不能离开。”
她这次的作品实在是太别出心栽,都超过了一般调香师的基本理念,甚至把前中后调全部都模糊化了,跟过去的西方调香学相违背,主考官们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来思考和感受,才能决定她是否能通过考试。
苏子千压低声音问:“那考官有没有说过,他们出这个考题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云染双手抱臂:“这个问题,难道不该是你独立思考的一个过程吗?”
苏子千赔笑:“我知道你肯定能通过这次考试的,毕竟你跟大家都不一样,你已经是有代表作的人了。可是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给我一个启发好不好?”
云染突然把她往前拉了一下,脱离了林晟能够听见她们耳语的范围。她凑到苏子千耳边,轻声道:“我知道第一天中午往我盒饭里丢芥末和辣椒酱的人是谁了,我手上有证据,你想不想让所有考官一道欣赏一下这个证据呢?”
苏子千脸色一变,笑容变得格外僵硬,声音细若蚊蚁:“你…你就算不想给我一点提示,也不用说这种话吧?你说的,我完全都听不懂。”
云染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回答:“好了,这是我理解到的主题,至于能不能猜中考官的心思,我也不知道。毕竟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通过考试。”
说完,她堂而皇之地当着两人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苏子千:“…”
她猛然反应过来,云染这是在陷害她,明明她根本就没有提起关于考试的事情,可是偏偏当着林晟的面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还怎么说得清楚?!
云染关上门,彻底把外面的两位不速之客隔绝在外,又游魂一般飘荡回床上,倒头就睡。
许久都不敢出声的系统忍不住吐槽:主人你变了,你以前没这么坏的。
她以前是喜欢挖坑给人跳,但是不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去陷害别人,故意离间人家同门之间的关系!她被江砚殊病毒感染了,一个不小心就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