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胜非这些日子和叶少蕴在一起,两人的家眷都在临安,脾气又相投,干完了公务,时间晚了便会一起吃个宵夜喝喝酒。
酒壶一端起来,彼此说些什么更觉的推心置腹,少了些掩饰,多了些直来直去,既能畅快的交流,增进了彼此的了解,过后酒杯一推,说过什么又不必过分当真的死死记住,但目的达到了。
此时朱胜非便对叶少蕴提示了他对朝政的担心。
老朱连叹了两三次之后,叶少蕴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朱老兄你想说什么呢?不妨说一说,权当助酒。”
朱胜非只说了四个字,“天眷大宅,”然后摇了摇头,不往下说了。
叶少蕴同样回了两个字,“位份。”
六个字,说出了他们所拥戴的九哥皇帝陛下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即便喝了不少酒,互不隔心的两位朋友也只敢说到这样的地步。
胡少伋和程愚翁本是两个性格和脾气不怎么合辙的人,此时他们在临安一起搞的小动作,瞒不了在建康的朱胜非和叶少蕴。
也不知九哥皇帝陛下在建康有没有耳闻,还是故作不知。
也许康王侧妃田春罗一来建康,把什么都对陛下讲了,但陛下也不知是没功夫还是有意的回避,好像心思没在这上面。
叶少蕴比朱胜非来的直,他不便提皇家的事,但提到胡少伋却没什么必要客气,两人同为六部尚书,字中又同有一个“少”字,但叶少蕴最瞧不起的便是这个胡少伋。
他说,“姓胡的急着攒棺材本儿。”
朱胜非道,“恐怕不仅仅是这个原因!金军过江时,有多少官员宁死未屈以身殒了国,而这位胡公在建康偏偏被金军捉了又放了,连个刺都没扎!里面的细节搁不住人多想吧?或许对他而言,只有力促言和,或者做出屈膝言和的姿态对金人才算无害,才不会惹恼了金人,才没有被金人揭出旧帐的危机!”
叶少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可真是个棘手的事儿,我只愿陛下早作打算。”
朱胜非知道他已经不是在说刑部尚书了,便以同样跳跃的思维说,“这才是大乱的根子,幸好临安未建玄武门。”
叶少蕴凑着身子低声说,“陛下可不白给,中岳大军都在江南了,两个老朽之人又能掀出什么大浪!”
又道,“只是不知这个张伯英靠不靠的住,偏偏他弹劾了牛皋!”
朱胜哥笑一笑,对叶少蕴说,你不看看他是朝谁弹劾的?奏章可没送到建康来,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授意?
他有意说,张伯英府中是‘二鱼’当家,大夫人是个念佛的摆设!
老夫听说,张伯英从汴梁收的两个金国妾室,他都没敢往临安领,先是把她们放在了安吉,张伯英自己入的城,后来直接领着她们去湖北了。”
叶少蕴说,“更不要说还有‘小鱼’在临安,别看这个‘二鱼’在家中温和可人,但露露牙齿老夫敢说她立刻能变成鲨鱼!这两条小金鱼张伯英当然得严严的揣着、不敢让她们在鲨鱼眼前露头了!”
两人哈哈大笑,相携而去。
在他们走后,赵构从袖子里摸出叶少蕴的奏章,时间有些晚了,内室里一个侧妃三个婉仪也不知道睡了没有,赵构重又坐下来,仔细的看那份奏章。
奏章里说:“臣翻检旧历,诸州府岁用公钱本来皆有定例,例如福州,国初时福州府岁用的公钱仅仅才五百贯,到神宗帝熙宁五年时已增至二千贯…”
叶少蕴说,至今年此时,福州守臣奏请升级为帅府,需要增置官属,岁用不够,陛下亦曾有旨意,同意每年多给福州留钱一千贯。
赵构恍惚的记起了此事,好像是有过。
当时忙忙叨叨,赵构认为不过多给福州加了一千贯而已,总计每年不过三千贯,此时再看到,就连赵构都不信,三千贯能维持福州庞大的机构运作。
果然,叶少蕴接下来讲道:臣略略复核福州近年的支费,每年大概实际用钱七万余贯,超过了每年三千贯的额定数目二十余倍,大多是州内自行取拨,全然没有限制。
臣与朱相算过细帐,并以此事暗暗询访诸郡,事体大略相同,区别也只是看当地守臣之贤否、花用之奢丰与简约,才有些多寡的出入…而祖宗之法制皆荡然无存矣①!
赵构看的心急火燎,七万余贯和三千贯,福州还算是大后方,升什么帅府。
他重重的猛锤了一下桌案,“咚!”的一声,有心立刻派员下去到福州,看一看他到底升没升帅府,还是又拟出个并不存在的花名册上报糊弄!
但是他没精力关注后方,再说只要一派大员下去,指不定又掀起什么大浪来。
祖宗之法荡然无存!而有些人还在念念有辞的说着“祖宗之法”!
祖宗的牌位都丢过了两三回,他们还在不停的一边说着祖宗之法,一边要钱要粮要编制!
叶少蕴所说的“诸郡事体大略相同”绝非夸张之辞。
他在奏章中说,“有田则有租,此乃古之法也,而今日之民间,特别以重租为苦,朝廷取之以供军,州县没有盈余也,州县既无盈余,则无法支付本州本县官吏的差俸、无法养兵,一旦朝廷发下另差,州县哪里来的多余钱款承办?没有多余的钱款则不免于正税之外,别作名色,巧取于民。”
赵构刚刚交待叶少蕴和朱胜非,让他们往下发旨意,禁绝朝廷给州府的无益差办,这只是做到了一方面。
解决财政困难,不外乎增收和节支两个方面而已,古今皆然。
问题在于,大宋立国以来在财政上实行严格的中央集权,地方州县并无提高租额、增立税名之权。有关赋税的各个方面,朝廷都制订有详尽条法来约束州县,使其不得擅权。
然而“别作名色,巧取于民”的事依然日日在做着,如此的法外科敛,名目繁多,其范围之广难以尽举,但叶少蕴还是罗列了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