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把大话当众吹出去了,说去韩州。其实他很清楚,地图上一巴掌大的地方能走上一个月,更别说是此行是去敌人的地盘,未知的风险太多了。
但邢秉懿就在韩州,他不去有人必定会去,去晚了还可能扑空。
这件事机会如此难得,而且事关着一人、一族、一国的颜面。
赵构在接下来的行程里,不止一次地想到了韩州之行的凶险,连身陷敌境,被获遭擒的念头都冒出来过。
那样的话,这三大船的金银再次原物奉还给金国,已经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和吴芍药,以及这三大船的人也得搭进去了。
金国国主将会把擒住赵构的消息飞传天下各国,各国派遣上使,飞驰入上京道贺,普天同庆。
而宋室江南分崩离析,赵室至此而终。
史家将会这么写这件事:大金天会某年某月,残宋国主赵构自觉德才不济,无力独撑危局,遂顺应天命,携带举国之财富及全部后宫女眷入金称臣,被封为“某昏侯”。
留给他和吴芍药的只会是各种的不幸,各种的折辱。
韩州的父兄、大宋的两任过气之君,也会朝他投来无可奈何、充满埋怨的目光,就像看着个傻子。
但就这么返回江南的话,固然带回去金银满舱,赵构感觉自己也是个乞丐,因为他明知所有的苦难将要由邢秉懿去承担而不去解救,金兀术在江南受过了多少委屈,只会加倍的用折辱她来抵消。
邢秉懿的身影数次撞入赵构的脑海里来,她那道影在赵构眼前晃来晃去,比水中晃动的鱼饵还模糊,赵构感觉自己就是条饥饿的鱼,明知可能吞下锐利的鱼钩,他也得上前。
船队入海的这段行程正遇上顶风,但人力与机械搭配出来的动力依然强劲,在快入海的时候,赵构打定了主意,对吴芍药说:
“娘子,我想好了,你带两船女侍卫回临安去吧,把金银都带上。”
吴芍药大吃一惊,“九哥!”
“去韩州不是你们女人该做的事。”
“九哥!”
“如果不幸,我此行不能回来,你便在宗族中挑选一位远支子嗣,选谁由你定,让其继承大统…”
舱中只有赵构和吴娘子两人,吴娘子眼中盈泪,打断他道,“臣妾坚信九哥一定会大胜而回,因而一定要跟着九哥。”
“我知道,让你一个人支撑半壁江山是有些难为你了,如果你不愿意,那么这些金银全是你的,你想到哪里避世而居,便去哪里吧。”
“我自从追随九哥何曾离开过你,九哥若不在了,天下哪里有我一个弱女子安身的地方!九哥若觉着有危险便让我陪着你去吧,如果万中有一,我们真的不能回来,那就让我死在九哥的前面。”
赵构飞快地眨着眼睛,看着这张被泪水洗涤着的年轻面孔,从扬州封她作才人开始,吴芍药确实没有离开过自己。
“那好吧,往后的行程中你可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我五步之外,不能远过我的这杆斧子。”
“你是担心我么?九哥?”吴芍药的眼泪总算止住了。
赵构刮了她鼻子一下,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朕即使救不回人来,总不能再白送给金国一个更好的,朕死之前要拿斧子先砍死你。”
回应赵构这句话的,居然是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赵构大声道,“朕押上半壁江山身家性命就和娘子赌它一回!赌胜了,朕誓与娘子同享无上的尊荣,败了我们一起和大宋去见鬼好了!”
吴娘子冒出个问题。
她想问问皇帝,如果九哥这次你真将邢秉懿和田郡君解救回来,那九哥要将吴芍药排在第几位。
这话在嗓子眼里顶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没有出口。
因为此刻真不是动这个心思的时候,再说她从皇帝热烈而怜爱的目光中,仿佛已有了个答案。
“更好的”,在九哥的眼里吴芍药是更好的。
那么去韩州就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事。
两人在舱中的这番对话没有多一个人听到,赵构拉住吴芍药的两只手,近距离仔细端详她,她也不避,哪怕双颊飞红,依旧目光灼灼的回视…
直到人在舱中感觉到起伏加剧,马统领又跑过来禀报,“陛下,我们入海了!”
这路选的!与赵构不久以前自己所定的大政方针完全南辕北辙了。
他曾设想过,在最初阶段老老实实哪儿也不要去,就在临安坐着看看形势再说,金兀术被困在黄天荡时,有不止一个人劝赵构亲征,赵构都不为所动。然而,
怎么搞成了这样子!
刚刚和吴娘子酝酿出一点缱绻之意来,随着舱外一声“入海”,打断了。
赵构知道,别看他总结了去韩州的数个有利条件,但是带着这点人去韩州救人,鸡飞蛋打的概率仍然占了一半儿。
然而不可能打退堂鼓,不然连吴芍药也要瞧不起他了!
但是另一半的概率难道不诱人吗?
万一人财两空也只能说是天意,他只是一个从来不被父皇和兄弟们看好的赵九哥罢了,他可能真的承担不起江山社稷的天命,那就让他承担一个男人该承担的使命好了!
赵构站起身来,目光决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吴娘子道,“那好吧,娘子你要去便去,但只可在海上的大船中坐镇,不必深入内陆!你若不肯的话现在便带一艘船,回临安去!”
吴娘子半带嗔怪的喊道,“陛下——你又耍赖!刚刚答应的又变卦!”
赵构抱了抱她道,“娘子,即便你精于射箭,此行在朕的心幕中也是个累赘…朕可再也输不起了!”
吴芍药在他怀中不动,回道,“好吧九哥,我就听你的。”
王妟和一个女侍卫也在舱外惊叫,“吴娘子你快来看!”
赵构和吴娘子闻声出来,他顺着王妟的指向朝海面上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
“娘子你看,是不是连老天也助我们!”
“陛下,自助者天助!”吴娘子觉着心里也有点底了。
南边的海面上,十多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有杭州湾的楼船,还有数艘宋军水师的艨艟巨舰,船上飘扬着五花八门的旗子,旗子上,“宋”、“完颜”、“韩”、“岳”等字个个醒目。
其中一艘楼船的爵室上,大金国“来流部”的旗边威风凛凛的凭栏站着一人,铜盔铜甲腆着草包肚子、离着很远便能辨认出是韦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