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二人此刻相见,均是激动感慨,不能自已,同时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可思议。
李岩把住杨宁手腕,二人并肩向来路走去,李岩将杨宁这些年去哪了,怎么得的这身武功等诸多疑惑都问了出来,杨宁自是一五一十仔细说与他听。
数十里林路,二人都不用轻功,只徒步走去,长夜漫漫,李岩与杨宁竟然都绝口未提打伤两名兵士一事。
只因手足情深,彼此信任,只因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李岩时而大笑,时而感叹,他知杨宁未死,心底仿佛也轻了无数倍,他本心胸旷达之人,竟丝毫没有将自己在闯军中遭受牛党排挤一事放在心上。
待二人走回营盘时天色已然大亮,李岩抬头看看天色,道:“风宁,天色不早了,我们得上山去为师父贺寿了,师父见到你平安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杨宁闻言先是一怔,忙道:“师兄,今日难道是八月十九不成?”
李岩命人先行抬寿礼上山,又有兵士给二人牵来两匹马,二人并辔徐行,李岩叹道:“今日正是八月十九。”李岩心底又想:“山中无日月,师弟被困崖底那么多年,记不清日子实属寻常。”
杨宁黯然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九十大寿,不肖徒弟却空手前去拜见,实在不该,唉。”
李岩道:“风宁,你被困崖底那么久,如今刚一出来,又去哪里准备贺礼?再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最挂念的就是师兄和你,如今你能平安回来,就是给他老人家最大的贺礼了。”
杨宁闻言,目光对上李岩的眸子,道:“师兄,你是说,掌教真人还不曾忘记我?”
李岩一怔,随即佯装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自你坠崖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下令所有弟子全力寻找,就差没把上清宫倒过来了。”
李岩轻拽了下缰绳,继续说道:“后来无论如何都寻你不到,师父他老人家时常苦叹,苦叹自己有负故人之托,还曾先后多次前往你坠崖之处默立。”
杨宁心底犹似被火烧过一般,忙道:“掌教真人之恩深义重,我愧对他老人家。”
二人说话之间已驾马赶到山门前,山路陡峭,险难立足,于是二人下马上山。
上清宫天极峰上,迟风楠说完那一席话,场中一阵嘈乱。
“阿弥陀佛。”灵音起身说道:“久闻迟大侠智勇双全,老衲一向佩服的紧,怎地此番言语却是如此糊涂?”
迟风楠见是德高望重的青灯寺主持,不敢怠慢,抱拳道:“禅师佛法精深,乃是吾辈弟子人人敬仰的有道高僧,弟子若能得禅师教诲一二,实在三生有幸。”
灵音道了句:“迟大侠客气了。”
只见灵音左手竖掌于胸,右手轻转念珠,又道:“迟大侠须知今日一战,已在所难免。恶客既来,便决计不会容我等轻易走下上清宫。这已不是上清宫一派之事,而是整个中原武林兴衰荣辱之所系也。老衲等师弟三人虽不才,愿为中原武林稍效绵薄之力。”
灵音话音方毕,一旁的灵慧,灵觉二僧一齐起身,三禅师齐声合十诵道:“阿弥陀佛。”
三禅师是出家人,先前不曾饮酒,功力自是不失。
此刻三禅师存心以深厚功力震慑来敌,以保全中原武林群豪,因此诵毕佛号,周身袈裟无风自鼓,加之三禅师气度雍容,庄严宝相,实在像极了佛前供奉的金身罗汉。
群雄欢欣雷动,莫不起了敌忾之心,尤其是各大宗派的掌门人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虽然上清宫掌教和玄徽真人身负重伤,一众群豪内力全失,来敌亦是人多势众,可青灯寺三位禅师功力尚在,或许可力挽狂澜。
纵观当世,武功能在灵音大师之上的,不会超过三人,而此刻灵音,灵慧,灵智三大禅师齐至,更可以说是并世无敌。
而反观姽婳,宝帐等一干人众,则是面色大变,天玄门弟子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显然,青灯寺三大禅师的威名足具威慑。
变故陡生,宝帐依旧面不改色,他乃摄政王多尔衮心腹之人,他与多尔衮对于今日一战悉心策划了数年,心中不知推算了多少遍,自认这许多年的精心谋划足以应付任何变故。
因此青灯寺禅师会来贺寿他早就想到了,甚至也料到了出家人必定不会饮酒,此刻见三大禅师站了出来,他心中自是早有应对之法。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弟子会意,只见宝帐身后三十六名喇嘛一齐用禅杖捣地,“咚咚咚咚…”地动山摇,原本骚乱的天玄门一众弟子顿时惊愕地扭头望去。
群豪也正自不解其意,然而三禅师却面色大变,
佛教东来,相传始于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六十七年),然而永平之前,早有佛法东来的史迹,如列子仲尼第四谓:丘闻西方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人无能名焉。
由此推断春秋时期中原便有了佛教,藏传佛教虽相比中原佛教晚了一步,然而却是在天竺佛教达到鼎盛之时传入。
藏传佛教是显教菩萨乘和密教金刚乘合二为一的教派,而汉传佛教是大乘显教。
唐代虽然译过一些密经,但是大都早已绝传。
因此藏传佛教之中诸多隐晦秘术,便是连号称天下武学之宗源的青灯寺也不如其祥尽。
只见那密宗门下三十六名弟子跃将出来,九名手持法铃,九名手持戒刀,九名手持转经筒,九名手持金刚杵,分别散在空场各处,前前后后似有玄机,隐隐与青灯寺三禅师针锋相对。
场中群豪看不明白,三禅师却知晓其中厉害。
中原佛教古籍中有载,西方有阵,名曰阎浮,为阵者,非佛门造化尊者不可成。以四九之数为下,以七九之数为中,以九九之数为最,阵成则威力无匹,天地失色。
古籍中最后还提到,此阵若非有大德大能者切勿习练,因此阵得窥天地之隐术,不祥且易遭反噬。
三禅师万万想不到,密宗竟然藏有此等阵法,自宝帐接掌密宗以来,中原武林经历过许多大事,每一次都是风云际会,而密宗都不曾现身,更不曾在任何时候展露过此等阵法,此时见三禅师欲出面力挽狂澜,密宗立时便祭出了此等大不祥的法阵。
数十年来,宝帐隐忍不发,竟然只是为了此时此刻覆灭上清宫,这份心机与耐力,实在匪夷所思。
阵中只有四九三十六名喇嘛,虽只是下等法阵,可想必已然是非同小可,这一战,福祸难料。
三禅师心事重重,群豪不明所以,还道三位青灯寺大贤宽容有博,在行礼让。
宝帐向着三禅师微一竖掌,遥遥施了一个佛礼,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只听他道:“青灯古寺三贤圣名,贫僧虽远在卫藏,亦所钦慕,今日得见法相,实是不虚此行。”
三禅师双手合十,权当还礼,灵音禅师道:“老衲亦久仰宝帐法王威名,法王以大智慧教诲雪域众生,功德无量,阿弥陀佛,老衲这有一言相告,不知宝帐上师可愿垂听。”
宝帐道:“住持大师过谦了,大师请讲。”
灵音禅师用藏语道:“靼子暴戾,失地百姓多受其害,达喇与上师均受大明天子册封,卫藏百姓亦世沐皇恩,今日上师何不听老衲一言,就此退下山去,不要再为靼子卖命。”
宝帐情知这是老和尚的攻心之计,他与多尔衮密通,私受清廷册封,不仅瞒着大明,亦且瞒着达赖喇嘛。
多尔衮曾亲口许诺,倘若事成之后,清廷皇帝将钦封宝帐上师为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三寺寺主,并加封他为朝廷的国师,到那时,他即使不能拥有达赖喇嘛的封号,可即便是他想架空达赖,也只是轻而易举。
知情的其实只有此时场中的三十六尊者,三十六尊者是出自藏西哲弥寺,而宝帐恰恰正是哲弥寺的寺主,可余下那些番僧可并不知道他们在给关外清廷卖命。
比起这个,更令众番僧惴惴不安的,是与青灯寺三贤作对。
其实场中顶尖好手比比皆是,可即便是诸如剑阁阁主,琴宗宗主等名家耆宿,这些番僧也从没放在眼里。
不是远在西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鼎鼎大名,而是在他们眼中,佛门武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穷尽天地四海玄奥之极,乃天下武学之源。
也就是在他们眼里,其余各门各派,俱是冗杂,其余武功路数,皆数末流。
可青灯寺不是冗杂,青灯寺大乘佛法更不是末流。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之贤名,天下万民,无论僧俗,莫不敬重。
而最令这些番僧忌惮的,便是青灯三贤那一身登峰造极的大乘佛学武功。
彼时大明朝堂之上虽然积弊不除,污浊不堪。然在江湖之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仁侠之辈不遑枚举,忠义之人在所多有,多数武林中人爱惜自己的声名更胜过爱惜性命,因此在场中人才对赵入磬之流有所不耻。
一众番僧交头接耳,都有心退下山去,还有个别的甚至神情激动,说话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宝帐心里气极,心里暗想:“好你个贼老和尚,先前还道你是有德高僧,没成想竟是心机之辈。”
只听宝帐诵了一句佛号,佛号为内力所加持,声音在广场之上往来回荡,回声阵阵,经久不绝。
人群之中,几名番僧突然身体瘫软倒了下去,不知是死是活,仔细一看,倒下去的竟然全都是刚才议论最激烈之人。
宝帐手段极为狠辣,其余番僧顿时为之所摄,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宝帐诵罢佛号,竟是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冷声道:“老禅师何以在此造谣惑众?”
又用藏语冲着阵中三十六名尊者喝了一声道:“诸位翁则,何以不并力向前?”
三十六名尊者得到号令,再不迟疑,但见场中红衣闪动,黄影翻滚,散在场上围成了一个大圈。
三十六尊者将三大禅师围在中央,奔跑如飞,不停变换位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催动法器发出各类弥音,其音不似中原丝竹管弦之声,却别有一番意味,或深远聊赖,或高亢悲呛。
三大禅师呈品字形立于圈中,岿然不动。
灵音禅师在前,灵慧,灵智两位禅师各自落后一步,各自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突然尊者弥音声调陡转,似是雪崩于高山风清,毫无征兆,只见三十六尊者突然齐诵番语:“答撒法哈鲁。”
只见三十六柄法器从它们各自持有者手中脱手飞出,滴溜溜凌空转旋。
紧接着其中一柄戒刀似有牵引一般,陡然间竟携雷霆之势向三禅师飞斩而去。
此情此景,委实已超出武学之范畴,场中群豪无不惊骇莫名,有才智机敏的便知这阵法必有蹊跷,猜想这诸般凌空法器定是由三十六尊者内力凝实,并以内力催动法器所致。
电光火石之际那戒刀已然斩到,却只听“叮”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众人望去,只见三禅师周身竟然有水气现出,水气聚而不散,当是三禅师以内力将峰顶水气凝实,用来抵御邪阵法器。
戒刀将将斩下,又一柄转经筒自法阵中飞出,轰然击至。又是一声令人极度不适的巨响,转经筒击在由三禅师内力凝实的水气之上,只是此次转经筒之响声较之先前戒刀之响声尤为甚也。
随后阵中诸般法器一一击向三禅师,越到后面,威力愈发强劲,声动群山,三禅师心意相通,口中诵经不休:“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那悬绕于周身的水气愈发凝实,无论法器如何狂击乱打,禅心始终清明,便所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直至最后一柄法铃击落,三禅师依旧岿然不动,场中群豪顿时雀跃,有的甚至拍起手来,此时三十六尊者手中再无法器,群豪均以为宝帐布下的法阵已然败北。
只是三禅师依旧蹙眉不展,浊目四顾,静静瞧着不住奔跑的三十六尊者。
果然片刻间,三十六尊者齐声高呼,那诸般法器便即刻倒转翻飞归入阵中,那三十六尊者俱都手掌摊开向上,各自的法器便好似有灵性一般稳稳落在众尊者手中。
众尊者将大圈围的密不透风,脚下步履不停,阵中法铃一响,三十六尊者陡然停步,左右交错,前后互换,法阵变幻之中九名在左,九名在右,九名在前,九名在后,依旧将三位禅师围在中央。
此时天色昏沉,天极峰顶本就沉闷,此时又有近万人聚在一起,更是令人难捱。
一道闪电划过当空,三十六尊者位处四个方位,四个方位一齐发难,本就难以抵挡,众尊者又无庸手,刹那间风起云动,拳风掌影,法器翻飞,三禅师各自抵挡,进退之间终于被分割开来。
宝帐得见,心中一喜,心道:“这三个和尚功力之深,实在匪夷所思,差点就误了大事,好在我这阵法纵然无法将三人拿下,也可将他们纠缠住,使得他们抽身不得。”
姽婳于一旁远远瞧见,心知机不可失,忙运足内力,大声道:“上清宫覆灭即在顷刻,各位谁做首功?”
此声为其内力远远送了出去,场中群豪无论敌友,莫不大哗。
有海云台一众高手按耐不住,请缨上前,被拓俊京屏退,并斥道:“上清宫雄视中原武林千年之久,传承深远,切莫小视。有道是围城必阙,穷寇莫追,怎么一到了中原,到了大场面,便将我平日所教给你们的全都抛诸脑后,是也不是?”属下诺诺连声。
拓俊京正自训斥下属,却听远处天玄门众人之中有一人叫道:“奴家久慕拓宗主人品武功,常听人言拓宗主乃朝鲜国第一等了不起人物,怎么却偏偏在此节骨眼上犯了糊涂?你不想想此处鱼龙混杂,安能没有那位的耳目隐匿在此?若教那位知晓你于此时不尽心竭力,功成之后,可还有贵派安宁之日?”
拓俊京心中端地一凛,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天玄门弟子人群最前方,距此处十丈开外,姽婳一手执拂尘,一手负身后,此刻也正在望着他,似笑非笑。
原来方才拓俊京训斥下属之时,一时忘我,后面几句话便不自觉抬高了声调,可即便如此,拓俊京与姽婳相距甚远,竟然能被她听在耳中,也着实了得。
拓俊京心下想道:“难怪武林盛传,说她是近百年来武林之中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今日一见,着实不凡。就是不知她与上清宫当代翘楚人物李风岩孰高孰低。”
又想道:“既如此,为今之计我也只能竭力而为,不能再被她抓了把柄去。”
拓俊京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忙道:“姽门主所言极是。”
继而越众而出,对着上清宫众人大声言道:“七年前,福王世子妃携重病福王上山求医,弱小女子,跋涉万里而来,苦苦哀求,何曾想到上清宫妄称天下玄门正宗,最终竟尔见死不救,天道轮回,贵派可曾想过你们也会有今日?”
福王世子妃出身朝鲜海云台,名唤拓素英,乃海云台上任宗主之次女,成年后由海云台举荐入学成均馆,以殿试二甲头名被擢用为全罗道观察使,只因海云台位处全罗道,受朝鲜内廷猜忌,次年朝鲜国王将其纳为养女,敕封为和顺翁主,并上书大明皇帝,请嫁翁主于福王世子,帝允,降旨命礼部派遣迎亲人员前往接娶,多年之后,福王世子竟然身中海云台秘法,世子妃下令秘而不宣,并带世子亲上动宫山求医,这才有了七年前之事。
“拓某今日此来,一者恭贺掌教真人寿诞之喜,二者特来为七年前之事讨个说法。”
拓俊京边说边缓缓抽出云剑来,右手握剑,步入广场中央。
朝鲜国之云剑,型似唐刀,剑尖处微有弧度,也不知是何等神兵,峰顶昏暗,剑刃之上竟似莹莹泛光。
上清弟子大都对于个中原委不甚知晓,闻言先是错愕,有那知情的核心弟子,诸如迟风楠,张风怡,康风瑾等人,听他在此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顿时勃然变色。
可上清弟子终日习武悟道,讲究平静无为,大多数人不善言辞,就是有那知情弟子,一时之间也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辩驳。
“拓宗主并非中原人士,此番不辞辛劳,远道而来,我上清宫本该以礼相待,只是宗主先前所言七年前之旧事,请恕弊派不敢领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纤瘦女子排众而出,眉眼间颇显愁容。此女子上清中人无人不识,她便是终日徘徊于两生桥,一等就是七年的顾风遥。
顾家众人见到,更是不能自己,他们奉顾家太翁之命,此番来上清宫中,一者贺寿,二者奉迎小姐归府。
宴桌之中,琴宗宗主林可音望着顾风遥,又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的南华,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海云台人群之中的一个殊丽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