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望向自己黑黑脏脏的双手，看不出与原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至少手臂还是那般粗细，没有变成那些传说中身涂绿漆力大无穷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周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气息已经消失散无踪，房间里的天地元气也回复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开始灌注入体内的那些气息在结束对自己身体锤炼后已经平静下来。

他默默运转念力查看着身体里的动静，发现雪山气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气海直落雪山的宽宏通道也已经稳定下来，那道内腑间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处，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团，随着念力激荡，便有数百道类似天地元气的气息从那处释放出来，依循着大概是经脉的轨迹，散入每块骨骼每个毛孔。

当那些平静储存在小腹深处的天地元气散向四周时，宁缺觉得自己仿佛仿佛泡进了温度刚刚好的温泉，身体暖洋洋热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却不会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的精神一片兴奋，五识六感都敏锐了很多。

他望向屋顶石板上那些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斑驳剑痕，心意随着那些剑痕的纵横走向而动，那些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气息在经脉内疾速行走起来，然后他渐渐感受到空气里有些极细微的气息碎片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自己的身体。

这种天地元气灌注入身体的速度非常缓慢，比最开始入魔时，小师叔剑痕里那些气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时时刻刻不忘修行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便会一直持续不不停进入自己的身体，无论这种速度多慢，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实力境界便会不断提升。

“这便是入魔吗？然而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没有尽头的索取，强大自身，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才会无法索取？所以这就是被称作魔的原因？”

宁缺缓缓低头，沉默体会感悟着身体内气息的行走轨迹和方式，满是污垢的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惘然和隐隐畏惧。

黎明驱逐黑夜，人们称之为破晓。

叶凡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颜瑟翻了一个白眼，本以为这小子卖了一晚上关子就要开口说话了，结果这小子抿了一口茶。

颜瑟简直就要被气炸了，这小子真不是什么东西。这一晚上自己说的话加起来抵得上叶凡开口次数的好几倍，结果自己一口茶没喝，这小子倒是口渴了。

茶水冰凉，茶水沿着食道进入胃里，叶凡整个脑子都被冻得有些生疼。

“上头了！”

“小子，你说什么？大点声，你在跟两老头说话呢，不是小情人，大点声。”

颜瑟的大嗓门直接把叶红鱼惊醒了，叶红鱼猛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看着这天色估计已经接近黎明了，叶红鱼皱起了眉头眼睛不停地眨啊眨。

自己不会错过了什么拔？叶红鱼紧紧的盯着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叶凡和颜瑟卫光明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叶红鱼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把事情讲完，只是在心里默默期待自己没有错过这一场好戏。

青龙还在呼呼大睡，完全没有醒来的模样，朱雀也倚着墙睡着了。黑夜并没有完全离去，黎明也还在赶来的路上。

叶凡放下了茶杯，手指轻轻的搭上了杯沿。

“千年之前有一场永夜，正是昊天与一人弈，昊天胜，天下沦为昊天的牧场，人人皆是昊天的食物。”

“永夜，人们浑浑噩噩的作为一个食物活着，献祭着一切，作为输掉棋局的代价，那人麾下的妖族五大妖王皆被镇压杀死，大妖之主归于昊天，从此永占据了整个昊天之下。”

“这一次，那人蛰伏了千年再次与昊天弈。你我都是棋子，你的徒弟，他的徒弟，都是昊天与那人谋划的重要棋子，你们二人以为的机缘，不过是安排的一场闹剧。”

叶凡顿了顿，停了下来想看看颜瑟和卫光明什么反应。卫光明和颜瑟都不说话了，深深皱着眉头看着叶凡。

两人都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一切都太巧合了。先是颜瑟收下了宁缺做弟子，结果不久后原本很久没有感应到的冥王之子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在长安。

卫光明破去樊笼，前往长安欲抓住那抹黑色，却是不小心遇见了桑桑。桑桑还那么巧是宁缺的侍女。

接着若不是叶凡从中插了一脚，卫光明估计自己就要和颜瑟同归于尽了。

先前颜瑟和卫光明并没有多想，只是当这一切都是巧合，反正两个人都是将死之人，心里只剩下豁达一片怎么可能有心思想另外那些巧合。

但是叶凡提出来后，颜瑟和卫光明便往那个地方想去了。深思之下，两人发现细思极恐。卫光明和颜瑟发现自己就像是两个榨干了利用价值的弃子两两相撞抵消。

一切都像是一场安排好的大戏一般，颜瑟将毕生所学交给了宁缺，卫光明交给了桑桑。他们两人获得了成长，卫光明和颜瑟双双赴死，似乎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卫光明的脸色终于有变化了，叶凡的第二句话他明白了。的确是有人在做局，有人在想要除去他和颜瑟。

但是叶凡的第一句话，卫光明有些不太明白。

五妖王？那些出现在西陵典籍上的东西？

另一边的魔宗山门里，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

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小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慰开心，感慨说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小师叔的衣钵？”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小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小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小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

“因为这是小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

“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说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说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天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峰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岷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岷山北麓，身为书院最小的弟子，继承小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去年春天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

天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说道：“大师兄，小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诛而死？”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大师兄笑着说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说道：“小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就以后再说吧。“”

叶凡不停的打量着颜瑟和卫光明的脸色，看着他们两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叶凡不厚道的笑了，心想这两老头终于开始怕了，终于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什么东西了吧！

俗话说，想要强，父母祭天，师父早死留秘籍。若不是自己点破这一切，这两小老头还真就会含笑死去了。

现在看着他们脸上复杂的表情，叶凡显得很开心，笑的有些肆无忌惮。

颜瑟被叶凡激怒了，心里有些烦躁，他心里明白算计他的人是谁，那是他不敢想象的存在。昊天竟然安排了自己？颜瑟压根都不敢细想，怕自己一时半会受不了一口气背过去。

“你小子笑什么笑？你说现在怎么办？”

连颜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正视自己眼前这个不厚道的甚至有些贱的少年。

“这个嘛！那得辛苦您二老演一场好戏给世人看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