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1 / 1)

难受,很难受!

于奉天门下金门之侧,左右各有一排汉白玉雕砌的围栏,右侧为皇帝内侍及随侍宫人所在,而左侧则为锦衣卫,他们两旁分列,守卫皇帝陛下左右。

而此时锦衣卫所在的围栏之中,牟斌眉头轻锁,心里感觉很不舒坦。

往日早朝,他很少缺席,每每早朝之时,他忠实履行了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职责,充当一个合格的护卫者。

身形板正,不言不语,沉稳肃穆,只以陛下为中心。对朝会事务,一直只抱着旁观者的态度,冷眼看朝会百态。

今日亦不例外。

除了方才陛下对三位阁老的封赏让他心弦跳动加快了一些外,余时皆是古波不惊。

当然,张鹤龄的事不可能全无关心,毕竟张鹤龄现在所用的名头,是锦衣卫。

不过,如今早朝的局面,从他内心而言,他倒是觉得,张鹤龄闹腾的事,以及群臣的反应,对他或许是好事。

陛下越过他,直接给张鹤龄交办差事,且是以锦衣卫的名头联合禁军行事,怎不让他上心。但张鹤龄的性子,他现在已是很有感受了。

故此,他的心倒也算稳当,昨日他知道消息后,未曾想过给张鹤龄添堵,且他压着锦衣卫里的人,让他们只看着,严令不得介入张鹤龄的差事之中。

张鹤龄有圣眷,有个皇后姐姐,这是张鹤龄的底气和依仗,故此,他非常明白,不可轻举妄动,否则,陛下的眼睛逃不过的。

他知道,张鹤龄不会是循规蹈矩的人,他觉得,他所要做的,看着便行。至于那些找他的外朝大臣们,他也故作不知,不曾理会。

他需要看的是,张鹤龄的自爆,只有张鹤龄自己将自己发难了,发难到陛下为难不得已,才是对他最为有利的事。其间他不会有丝毫阻碍,更不会有落井下石,甚至某一时刻,他或许还会帮衬一二。

果然,张鹤龄未曾让他失望,用十分激烈的方式,将一件查办官员的案子,办出了超出了朝堂规则的高度。

当然,皇帝对张鹤龄的护持和坚决,稍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过,也不算太多离谱。毕竟,陛下只有皇后一位后宫,而张鹤龄是这位后宫娘娘的嫡亲兄弟,圣眷不可言不重。

不过,他并不过于在意,想当初李广的圣眷不重?可如今,看李广如何?

削职罚银子,老老实实的在万岁山那边折腾亭子。便是这样,他也不认为李广就能这般轻巧的过去,可能某一时候,便会被人再翻出来鞭挞一番,介时可能便是万劫不复了。

而张鹤龄呢,以他的推测,大致也不会有太多区别了,特别是张鹤龄的路,越走越极端之后。

或许,因着皇后的原因,下场不至于像李广那般惨淡,但至少对朝廷对他的影响,将彻底不复存在。

说实话,他其实挺欣赏张鹤龄的,入职那一日,算是他们首次私下见面,便已刷新了他对张鹤龄以往的印象。

可双方颇为坦诚的一番交流之后,他知道了,张鹤龄和他不会是一路人,理念不同,意志不一,且都是极为有主见之人,难以共存。

让张鹤龄服从他,不可能,而让他顺着张鹤龄,那更不可能了。

他希望锦衣卫可以按照他的方式,成为一个有自我意识,且内外廷皆能通达的组织。也不枉他少年立志,披荆斩浪十几载的努力了。

而张鹤龄,也有他的理念,且更是颇为坚定的按着他的理念在行事。

当几息之前,张鹤龄又一次面对群情汹涌时,牟斌既有果然如此的暗叹,更有对张鹤龄的惋惜。

总之,心情还颇为微妙复杂。

可谁想到,便在几息后,他眼观鼻鼻观心,坐看风起云涌之时,张鹤龄却找上了。

且第一句话,便是送给了他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题。

牟斌眼神平淡的看向了张鹤龄,不曾因张鹤龄这一问显出丝毫外相。他也是感受到了,身上扎满了各色目光。

但他不想回答张鹤龄的话,更不会那些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

他无需表态,你们自己闹去便是。

他也相信,皇帝也不可能帮着张鹤龄问的,这是皇帝和大臣们之间长此以往所形成的默契。

可没成想,便在牟斌无动无衷,张鹤龄也似乎不打算追问之时,谢迁却是好似抓住了甚么似的,望着牟斌开了口。

谢迁遥遥而视,向着牟斌沉声问道:“牟指挥使,寿宁伯张鹤龄所问,正好本官也想知道一二。锦衣卫如今到底是怎样的锦衣卫,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寿宁伯虽有爵位,但终归是你的下属,莫非你身为上司便无话可说……”

牟斌的脸色眼看着便冷了许多,不过,转瞬即逝,又状若平常的看向了谢迁。

两道目光相遇,似乎都有意志的火花在碰撞。

李东阳暗自摇头,他甚至在叫苦。

谢迁有学识,有能为,有胆魄,机变也颇为不俗。可或许是因为状元出身,又仕途顺遂,有时候总有些太过直接了,且似乎总将自身的姿态拿捏的很高。

可以说,当朝之中,除了少数几名大臣,余者,谢迁皆不看在眼里,清高、孤傲。

比如此刻,张鹤龄借事,向牟斌发出了一问,李东阳很明白,以牟斌一直以来的行事方式,必然不会轻易发声。

看张鹤龄的样子,也只是一问,抛出态度和对事的引子罢了,大致也未曾指望牟斌回答。

可谁能想到,谢迁又会追问呢。

也不是未曾想到吧,以李东阳的脑子,他倒也不对谢迁发问感到特别奇怪。

谢迁一直便是希望锦衣卫能彻底服从于朝堂,特别是服从于内阁。可人家好歹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吧,且是一个颇有想法和能力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彻底顺服于内阁之下。

能在平时亲近朝堂,给与朝堂和内阁尊重,按着朝堂的规矩行事,便已是极为难得了。

李东阳想上去拦一下谢迁,可一思忖,他按捺住了,他不由的望向了刘健。对谢迁,没有人比刘健更适合。

刘健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谢学士,稍安勿躁。你莫问询牟指挥使,毕竟此事是陛下特旨交办寿宁伯,和牟指挥使本身无关。牟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为陛下和朝堂办了无数差事,一直有目可睹,切不可将牟指挥使和寿宁伯归于一谈……”

言及此,刘健向谢迁压了压手,同时,也是望向牟斌,颇为善意的点了点头。

牟斌也是微微颔首,淡淡笑了笑,似乎毫不介意,且也很领刘健之意的样子。不过,他心中如何想,便不好说了。

“陛下……”

刘健拦下了一场小风波,正待向皇帝再奏。

而此时,朱佑樘却是突然摆了摆手,沉声道:“刘爱卿、谢爱卿,诸位文武大臣,朕已说过,前事皆暂且不论。寿宁伯方才说了,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不错,此番案事,朕昨日交办之时,便是给了他这个权力。”

朱佑樘说到此处,不管知不知内情的大臣,皆是心中一顿。

内阁的三位,心中也极为阴霾,皇帝公开、直接的给张鹤龄托了一回底,这番表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决。

而牟斌,心中更是阴霾密布。似乎皇帝就此事每对张鹤龄多一份支持,便是对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敲打,由不得不去多想。

朱佑樘俯视着御阶之下的众臣们,能看到欲言又止的,也能看到蠢蠢欲动的,但他此时不想给大臣们表现的机会。

他的话稍一顿,便继续道:“亲卫如何使用,锦衣卫如何办案,太祖、太宗皇帝设立锦衣卫之初,便已有了一套规定。

寿宁伯所为,并未曾超脱锦衣卫的规矩范围,此处无太多可指谪之处。当然,他行事却也有些粗暴,不乏稍有逾举之处。不过,便当是朕霸道任性一回,授命寿宁伯,诸位爱卿,朕应是有这个权力吧?”

朱佑樘又顿了顿,似乎要等着众臣回答一般。

可怎么答?又谁敢答?

有权力吗?

当然有,大明是历往今来,皇权最为集中的一朝,即便再是柔弱的皇帝,也比想象中的要更有权力。前提只在于,皇帝想不想。

可附和承认定然不可啊,而反对呢,那更不可了,若是在此等涉及皇帝陛下权威根本的事上去反对,谁又敢保证,朱佑樘会不会守住他的宽仁。

众臣们,只能沉默。

朱佑樘也不在意,犹如道:“众爱卿,莫要就合不合规矩再言,朕交办事务于寿宁伯,如今只想知道,寿宁伯将朕交办他的事,查的如何了……

寿宁伯,将你的调查结果,将你的想法,给朕详细奏来!”

“臣遵旨!”

张鹤龄领命,恭声道:“钱文真府邸和韩正言府邸所查抄的结果,方才已是向陛下奏明。臣认为,这并非此二者财产的全部。据臣所知,二者京中尚有私产多处,田地亦是不少,且二者于祖籍之地……”

“寿宁伯,你过矣!”

谢迁又是冷着脸打断了张鹤龄的承报。

朱佑樘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了下来,他方才金口已下,让张鹤龄据实以奏,可张鹤龄方说了几句。谢迁又是开口阻拦了。置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于何地。

谢迁出声以后,心中已是暗悔,可没办法,张鹤龄又是说到了他们这些官员的根本之处了,他一时未曾控制住,便出声拦了。

谢迁赶忙面向皇帝道:“请陛下恕罪,臣不该多言,然张鹤龄所奏,有些过于牵扯了。想我大明文武大臣众多,谁家还没个田地私产,总不能因朝臣家中有些私产,便直接当成论罪的理由吧。若是如此,满朝上下岂不惶惶不可终日……”

谢迁话音落下,刘健暗自点头,也是跟着出班奏道:“陛下,确实过于牵扯,望陛下三思!”

闻言,本是很气怒的朱佑樘,暂时冷静了下来。

朝堂终究不能乱啊,朱佑樘暗自摇了摇头,不过,让他就此揭过,自然亦是不可,他郑重其事的交办张鹤龄查案,且也查出了东西,方才争论那般多,他甚至已拿出了皇帝的权威压上了,又怎能虎头蛇尾,

若如此,他这个皇帝,岂不更是失了威严。

朱佑樘这一刻颇为犹豫的看向了张鹤龄。

张鹤龄脑子一转,恭声道:“启禀陛下,可否派人传召御马监太监何鼎,或是臣的锦衣卫下属……”

刘健眉头深深蹙起,道:“寿宁伯,你又要作何?早朝已是时辰不短!”

张鹤龄道:“陛下,臣入宫早朝之时,已吩咐后续调查之事继续进行,并已命他们速办,想来此时业已有了初步结果。故此,臣希望陛下传召,臣要根据结果,来决定此番查案的后续章程……”

“还要何章程?”

朱佑樘问道:“若是贪污渎职,继续详查,若是查实,便惩。你方才不是有言,不以身份、官职左右,不以历往功过权衡,公平公正吗?”

“陛下,臣自然坚持臣的原则。功是功,过是过,有罪便惩,理所当然!可臣觉着,贪污受贿,渎职怠政,恐一时难以查的清楚……”

说到此处,张鹤龄极有深意的与皇帝做了个眼神交流。

朱佑樘怔了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不是难以查的清楚,是不敢查的清楚吧。

倒不是张鹤龄不敢去查,看张鹤龄的样子,也不是怕得罪人的人。

盖因为,不能查的太过清楚了,且大概也不好能查的清楚。

首先,贪污,既是贪了,便定然要查一查,在哪儿贪的,而贪了直至现在未曾显事,必然会涉及到很多人,帮着隐瞒包庇的,甚至同流合污者,不乏有人。

其次,受贿,有受自然有送,谁送的,又送谁了,这又是一张大网。

最后,渎职怠政,那牵扯的便更多的,能深究吗?

朱佑樘此时彻底冷静了下来,头疼之余,也不由对张鹤龄多了几分欣慰和赞赏。

张鹤龄看似粗暴,却也是有格局,有大局观,且也是对他体恤。

大概也不排除对他颇为了解吧,他毕竟不是如太祖和太宗皇帝那般刚强的皇帝,他做不到如同太祖、太宗那般,只要发现问题,大手一挥,不惜一切的一追到底。

开国几大案,被办了的官员,以万计,这是开国两代先祖的魄力,当然,更少不了对朝堂和大明社稷的掌控力打底。

他,朱佑樘,却是没有的。

念罢,朱佑樘缓缓问道:“你是何想法?”

“启禀陛下……”

“报~”

正在张鹤龄准备说话之后,奉天门广场远处,一声拉长的传报声响起。

只见一名宫前侍卫,不顾广场上的些许骚动,大步疾行,已踏过了金水桥走进了广场。

行至近前,侍卫单膝跪下,抱拳过顶,禀报道:“启禀陛下,御马监提督太监何鼎请旨见驾,何鼎言,有急事要奏……”

“哦?”

朱佑樘眉头动了动,望向张鹤龄,道:“看来,确实如你所言,有些结果了。”

“陛下,应该是了,也正好。请陛下准何太监御前见驾……”

“可!”

“传旨,召何鼎奉天门见驾!”

“遵旨……”

“陛下有旨,传何鼎御门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