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出宫(1 / 1)

东暖阁。

朱佑樘摆摆手,再次打断了张鹤龄的叙说,今日的他,显得稍少了些耐心。

他蹙眉问道:“你的意思,你闹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立规矩?那你这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的规矩,倒真的不少!”

张鹤龄解释道:“陛下,无论官大官小,总得有个规矩吧。臣初掌东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千户所,自要有臣的规矩。对下属的规矩,臣行事的规矩,以及臣所辖东城的规矩。

其实在臣看来,朝堂亦是一般,大臣们有规矩,行的事也有规矩,若是规矩立的长了,自能成为惯例,再之后,便成了大家所默认的规矩,甚至还会成为朝堂天下明文的制度。

便如那士子议政一般,起初太祖高皇帝严令,在学生员、士子不得议政,可久而久之,一个个的规矩被默认了下来,现如今,反倒想回归初始却成乱了规矩。岂不正是这所谓规矩的强大?

国子监,官办学社,民间的书院、学社,一个个的声音传来了,形成了网盖天下的规矩。他们说此不好,此便是不好,他们说此罪大恶极,便是罪大恶极。舆论之可怕,正得益此规矩。

因而,李大学士的那份本该是正本朔源的一奏,却为世人所声讨……”

“停,又是三句跑题!”

朱佑樘没好气的摆摆手,道:“继续说你的事!”

“遵旨!”

张鹤龄笑着继续道:“臣要在东城立规矩,也是为了做事,当前所行之事,在清理东城,完善东城的规矩、秩序。

因而,也必须有个大些的动静让人知道,前番,戴总宪的儿子,是为一次,士子的是为一次。可还是那一句,目前这一层次的规矩不在臣的手里,臣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去一时改变。

臣思及,便打起了这些蛇虫鼠蚁的主意,这些蛇虫鼠蚁才是老百姓看的最多,也最接近的地方。臣先是彻查东城,其后,联合顺天府突击正义堂,本来的打算,是给人一个榜样。

正义堂是京城中背景极为强大的黑色势力,其实这些人也好查好抓。臣查了正义堂的金风楼,首先对朝廷的影响微乎其微。且,行事在京中,无数人能看到,他们便会想,这里都敢查,能查,其他地界,自不用言。计划之中,臣还会派出眼线,再私下观察东城及附近的其他一些龙蛇混杂见不得光的地方。

只是没成想,金风楼的一次,比臣想象的要更有收获。后来连番查封大小营生三十多家,所收获的价值,也没有单一个金风楼来的大!”

朱佑樘稍有些感慨:“确实够大,大的让朕不知该如何处置。”

张鹤龄道:“陛下,臣事先也未曾想到,金风楼会如此大意,会如此大胆。臣知道金风楼的水很深,若不然,不会以兵马司的帮闲在附近巡逻,甚至还偶有看门,也不会有巡城御史白日里坐镇。

之所以选此处,正在于它颇有来头,适合立规矩的榜样。当然,臣也有点小心思,臣知道,此处极有钱,是京中有名的销金窟。臣的衙门没银子,下个月的饷银都是没着落的……”

朱佑樘斥道:“说什么浑话,朝廷难道不给兵马司发饷!?”

张鹤龄解释道:“陛下,饷自然发,可也要看发多少啊!陛下您可能不知,兵马司按正丁600算下,每员月俸一石至一石二,每月实俸700石左右。

可这700石,从户部出来之时,已不足600,到了兵部,这已是去了近两成。而从兵部出来,到我兵马司衙门,实际更是已不足500石。

臣要做事办差,要用人,事务如此琐碎的衙门,臣不敢不给人发实饷,那便是每人一石二,此一来,能发的人丁只有400人。若是加上帮闲、辅丁,单只这一项,臣的东城兵马司衙门,每月便亏空多矣。”

朱厚照闻言,突然怀疑道:“啊?舅舅,会扣下?若按你所言,当官带兵岂不皆要倒贴银子?你这才600人,若是几千人的军伍,那岂不是要倾家荡产?舅舅,我也未曾听过那些带兵的人如你这般外面抄家来赚银子。你说假的吧?”

张鹤龄笑着道:“实发却是如此,至于外面赚银子,太子自然不会看到。另则,若是真就不够,可以少发些人啊,这不就解决了?”

朱厚照懵了一下,道:“少发些人?那没拿到的人,不拿饷岂会好好当差!?”

张鹤龄依然笑着道:“不使有人没拿到便是!”

“不使有人没拿到!?”

朱厚照念叨了一声后,有些恍然道:“能发400人,那便直接发400,可如此,岂不只能有400人,那如何能抵600而用!?”

朱佑樘又想打断了,不过,张鹤龄显然回的很快,他赶忙道:“可不就当不了600人嘛。且,谁说的要400,户部可扣,兵部可扣,为何兵马司衙门不扣?再扣下两成,发个300人!若是要补贴些帮闲、辅丁,可酌情再扣一些便是,总归,当官不说赚点,总不能自个儿贴腰包吧。”

“这……”

削人头,吃空饷,被张鹤龄赤裸裸的解释了一遍,朱厚照一时有些反应不来,他只能勉强着说了一句:“舅舅,你这说法不对!”

“行了,今日到此为止吧,朕也不听了。”

朱佑樘摆了摆手,彻底叫停了,他还不好骂张鹤龄,要骂最多骂他个大胆直言。盖因为,张鹤龄说的皆是现实,也是他一直想解决,但也解决不了的事。

朱佑樘对张鹤龄有些没好气,在太子面前说的这般直白,不过,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太子毕竟是太子,日后要从他手上接下祖宗江山的人,不可真当无知孩童来对待。

“长孺,明日朔朝,早间来上朝,有何言,自个儿和那些大臣们说去。赶紧走!”

朱佑樘赶人了,又是个意犹未尽,张鹤龄多少有些遗憾。

“那,臣告退!”

赶人了,总不能赖着不走吧,他只能给皇帝、皇后行了个礼。

转身间张鹤龄突然想起今日来前考虑的事,他转身又赔笑着道:“陛下,臣有个小请求,这不,臣如今在衙门做事,手下安排出去,可带队的官却是少了,便连四个副指挥使都有两个吃空头的。因而……您看,能否让臣安排两个副指挥使……”

朱佑樘一听,怒了,斥道:“混账,副指挥使?一个7品的官,你说到朕这里了,啊?朕这个皇帝整日就管这些小官了?你张长孺不是能说也能耐,去兵部说去啊!”

“陛下恕罪,臣是可以直接去兵部说,为几个小官他们大致也不会和臣为难,不过,时候可能便要耽搁啊,这不……”

朱佑樘有些没好气的看着张鹤龄。自家皇后的这个弟弟,时而正色,时而一本正经的谄媚,时而又插科打诨,时而又言语挑人神经,偏每一种,都是不藏不掖,让他古怪复杂。

“你还真不枉外庭的人称你声佞臣!”

朱佑樘骂了一句后,摆摆手道:“去外面找陈准吧,让他写个条子,朕准了你的,别为这点小事烦朕,滚吧!”

“臣谢陛下,臣告退!”

张皇后瞥了瞥朱佑樘,见着皇帝似乎也不是真的生气,不过为保万一,她还是准备和皇帝说说好话。

因而,她吩咐秋桐给张鹤龄送出坤宁宫去,自个儿和皇帝又说起了体己话。

“大公子,过了这一路可就没这么多灯火了,上夜黑的很,注意着脚下!”

出宫路上,秋桐稍前半步,打着灯笼给张鹤龄引着路,在他们前后,各有内侍、宫女隔着距离打着风灯照明,倒也不黑。

张鹤龄点点头,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能看见,笑着道:“秋桐,我记得你比我小一岁,如今你应是23了吧,在宫里过的可好?”

“啊!”

张鹤龄的突然一问,特别是问了年龄还有宫中可好,使得秋桐陡然一颤,正巧前面两截石阶朝下,她脚步一个没稳,顿时落了空,眼看着便要跌倒,她慌乱中惊呼一声。

“啊!”

比之之前的一声更加尖锐、惊诧,还有些羞怯,秋桐没有跌倒,但身子已是歪斜,且躺在了一个温暖又充满了某些气息的怀抱里。

她忍不住侧过头,寻着方向,找向了那一双眼睛。

“啊!”

漆黑的眸子,是让她品鉴不出的意味,她直感觉,全身似乎都有些发软,但她瞬间反应过来,身子一个激灵,灵巧的跳出了那个怀抱。

张鹤龄笑着调侃道:“还说让我小心呢,你看你,若不是我扶着,可就出事了。若是破了相,那可就可惜了,多好的一个美人呢!”

开个玩笑,尽量缓解下秋桐的尴尬,甚至说话还带了几分轻佻。

“大公子可别说此等浑话,让人听着可怎么好!”

张鹤龄说的虽不是调戏之言,缓解尴尬的效果有些,但秋桐听着更像是调戏,她理了理稍有些散乱鬓角,心中有些复杂莫名。

张鹤龄笑了笑,摆摆手:“好了,你也别送了,一会儿去到门前,自有侍卫引我出宫,回去照顾我姐姐吧!”

“走了!”

“大公子小心,奴婢……”

回神间,张鹤龄已是走了,看着张鹤龄的背影,秋桐喃喃一语。

……

一路出了坤宁宫,找到陈准后,收下其满意古怪之下写的条子,张鹤龄道谢之后,在几班侍卫的指引之下,出了宫门。

“老爷,回府?”

宫门之前,卢琳早已带着家丁备着马车守候,见着张鹤龄牵着马出来,快步迎了上去。

“回府!”

张鹤龄递过马缰,走到车前,径直钻进了车内。

马车徐徐启动,张鹤龄闭眼假寐。

上夜后,皇城内长街之上花灯如织,人流如潮,甚是热闹。

在马车之中,张鹤龄亦能听见外间的热闹声响,可以想到,各家各户,街边店铺门前应是都挂了各种花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许是好看。

夜间赏街的百姓大致也有不少,但张鹤龄对这些皆是毫无兴趣,他习惯性的开始总结他的一天。

一次宫中之行,说了不少话,谈的正事不好说多还是少。明日要上个早朝,虽是朔朝,按制度不会议太多政事,但皇帝能想到,他也能想到,诸事绝对少不了。

且,他的事更不会少,他若是上朝,估计群情更会汹汹。

少不了要有一番应对啊!

张鹤龄多少有些烦,不过,他也知道,以他的行事,日后说不得还会有,还看皇帝姐夫是否能给他撑到底,他也必须一如既往的给皇帝坚决撑他的理由。

“老爷,到了!”

马车走了一会,外间的声响越来越小,直到某一刻已是停了下来,卢琳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张鹤龄收回思绪,下了马车。

抬头看着府门上空空如也的门楣,张鹤龄笑着摇摇头走了进去。

张家,张鹤龄,既是出来了,再烦也要走下去!

倒是忘了提银子的去处了,估计皇帝姐夫只以为是点小钱吧,说不得明日要稍惊一下呢。

“老爷,您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妾身给您准备……”

夫人的柔声呼唤,顿时让张鹤龄心情轻松了许多。

“宫里用过了,走,夫人,回房,老爷我和你说点体己话,清芷,静姝,伺候着夫人……”

……

京城某一处。

清雅的一间静室。

两名儒衫公子模样的人,正相对而坐一边弈棋一边叙话。

虽是看似寻常的儒衫,但若是眼力好些的人便不难看出,无论面料,手工,皆是上上之选,且从二人的气度中不难看出,非富即贵。

其中一人年龄稍大,作派从容,俨然大家风范,只见他捏起二指,将手中白子落下,轻笑道:“李兄,今日你那奏本,似乎效果不大啊。明日朔朝,可有想法?”

闻言,另一人轻摇摇头,挽着衣袖,姿态优雅的将一颗棋子落下,笑道:“他们啊,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是迟早的,王兄何必急切,左右不过是时候罢了。”

二人正是御史言官中影响较大的人物之二,王兄者,吏科给事中王承裕也,李兄者,监察御史李绅。

王承裕轻笑道:“李兄沉稳,倒是王某年长几岁,却是有些浮躁。家父早年便多有训诫,可我,就是养不出那般气度。唉!还是性子原因,见不得那些佞臣、奸宦!”

李绅笑道:“王兄,令尊乃天下有名的君子,你受其教诲,耳濡目染,自也是君子。刚直些,哪是坏事!便如前日的封驳,有几人敢为国事朝纲,直面君王?”

王承裕谦虚道:“倒是让李兄见笑了!王某以为,李兄才该是我等御史言官的表率。前番张家兄弟三司之事,历年那么多的弹劾皆是未曾奏效,还是李兄,也只有李兄这般有风骨且有谋划之人才能办到。日后,说不得李兄也会如令师木斋公一般,为辅为宰!”

两人互相奉承,皆是拿出了对方得意之事,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显得极为融洽。

不过,从话语中不难听出,两人也并不是如表现的这般亲近。互相之间,似是只是闲谈着。

未几,两人闲谈间,又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李绅道:“王兄,今日能赏脸应邀,李某不甚荣幸,承蒙你抬举,亦赞我一声,因而,李某也说句实在之言!”

“李兄且言,在下受教!”

“无需如此,只是李某的一管之见。”

李绅优雅的挥挥手,续言道:“无论亲贵勋戚,事都有不少,弹劾、奏谏,自是我等言官的职责,但李某以为,要抓住重点。

让陛下能接受,百官能认同,在时机,在事机。其实,昨日和今日,两日的弹劾或可有用,但李某并不确定。时机不对,事机亦是不好,因而,李某在等!”

“等?”

王承裕疑惑,正待他要询问之时,忽然听的外间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接着便是轻轻敲门声。

李绅眉头一动,解释道:“应是我府中的下人,出门之前,李某有过交待!”

“进!”

门开了,李绅一看,果是他府里的下人,他沉声问道:“这般急促,是何事?”

看着下人似乎有瞄向王承裕的意思,王承裕本欲避一避,不过,李绅却是挥了挥手,道:“王兄非是外人,若非府内私密之事,无需避讳。”

“说吧,何事!”

下人不敢再拖沓,直接小步上前,递过一张纸笺,道:“老爷,老先生派人送来的,说是急事,让您自个儿拿主意!”

李绅一听是老先生,那便是恩师派人了,他不敢怠慢,接过后,直接打开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脸色不由动了动。

王承裕不好多问,不过,看他的眼神总是不经意的瞄向那页纸,见状,李绅笑了笑,很自然的把纸递了过去。

“这?”

王承裕有些迟疑。

“无事,恩师送来的一个消息,李某本以为要等,且等些时候,没成想,这或许便算个事机。恩师的意思,让李某自己处置,正好也听听王兄的意见。”

闻言,王承裕被勾动了兴趣,也不谦让了,接过来看了起来。

这一看,他心里也是动了动,缓缓合上纸笺,道:“却是可以一用,前后多些他事串联,行之文藻,或正如李某所言,是为事机!李兄是让王某与你一齐上本?”

李绅笑着摇摇头道:“李某觉着,此事或可成,但参奏之人……我等终究是做的皇家的官。在李某看,或许那位李才子更为合适一些。王兄可将此送予他,说不得也是份人情,要知道,最近他被那位张国舅可下了不少面子。”

王承裕稍一思忖,顿时恍然,他不由抱拳行了一礼,道:“多谢李兄提点,王某亦承李兄这个人情。”

“哈哈,无需,今日李某邀请王兄,只为谈心交流,亲近一二,此事只是意外,当不得王兄的人情。”

“那王某去安排一下,李兄稍待,王某去去便回!”

王承裕告了个罪,走出了静室,接着找到家中下人,吩咐了事由。

重新回到静室,王承裕比起之前明显更加亲近,李绅笑着应对,心中暗自满意。

还真是个好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