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君前制服(1 / 1)

乾清宫后殿。

张鹤龄刚刚见驾,偌大的大殿之中便回荡着朱佑樘的怒斥之声。那怒火,那气势,让乾清宫中弥漫着森严的味道。似乎只要一眨眼,陛下便可能再喊一声“拖出去,午门……”

当然,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除了阅历稍浅的吴尚御史和几个小内侍,其他的官员和太监们,全然无动无衷,甚至低着头脸色微动,还要腹议一二。

包括当事人张鹤龄亦是如此,不过,他是直面的,可不能无动无衷,于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朱佑樘身前,大声疾呼:“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似乎是真被气到了一般,朱佑樘深吸一口气,盯着张鹤龄喝道:“你有罪,你有何罪?你自己说说,你有何罪?”

张鹤龄低着头,随即回道:“臣不知何罪。但陛下因臣而怒,臣便是有罪。古语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陛下若是处罚臣可以稍顺心意,不至气坏了身子,臣死而无憾!”

几位大臣心里暗骂,果然是佞幸之臣,真就谄媚,还一本正经的谄媚。

朱佑樘可不管谄媚与否,他再次怒喝:“嗬,张鹤龄,你是要言朕不教而诛,是要告诉满朝文武,朕是个只凭意气的昏君吗?”

“臣不敢,臣死罪!”

刘健看不下去了,这演的太过了,又没人说不让张鹤龄说话,这上来一喝一对的,唬谁呢。

好吧,确实唬住了一个愣头青,也不知是怎么就想着要碰瓷的,碰瓷也是要有心理水平和气度城府的。

刘健其实已在心中给这个小小御史猜了个路数。

刘健稍一思忖,轻咳一声,出列奏道:“陛下,既寿宁伯已至,那便让寿宁伯解释一二,陛下切莫动怒,真就气坏了身子!”

朱佑樘好似还是气愤异常,但被刘健劝了一下,大概是给首辅的面子,他缓了缓道:“起来,老老实实的说说你都有何罪,今日若是不能让朕满意,你的爵位,你的官职,都别要了。回头让皇后送你点银子,回家养老去吧!”

“臣谢陛下,陛下息怒!”

张鹤龄恭敬回了一句,再叩一礼,施施然站了起来。

好啊,陛下看来是真被气到了,我说嘛,老婆总是念叨娘家,哪个丈夫能没点心结,何况是皇帝。

这样便很好,我要上前争锋相对,要言辞犀利,再表现出气节、气度,那我吴尚今日便一战成名了。

他计划了一个圆满,就待上前,只是心里得意之下,刚一挪脚步,肚子之前挨的那一脚似乎牵动了一下,吴尚眉头不由拧,脸色稍稍一变,脚步顿了顿。

而也就在这时,张鹤龄已是开始说话:“陛下,臣不知有何罪。一时未能想出头绪,但臣会仔细思量、反省。在此之前,臣恳请陛下准臣先说一言,禀报一事,否则,臣难以心安。待臣…”

朱佑樘冷声道:“废什么话,现下便是让你说话,今日,朕给你这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谢迁一看不对,赶忙出班,奏道:“陛下,寿宁伯之事尚未处置,还请陛下,先处理弹劾之事。此方为当前大事……”

朱佑樘摆摆手,拦住了谢迁余下的话,道:“让他说,朕倒也听听,还有何事比他的事还大?”

谢迁正欲再言,他可是知道,张鹤龄有些辩能的,那一天的正面交锋,后来听说的皇宫里发生的张周二家之事,他都是有所了解。因而,他可不想让张鹤龄说个其他的事节外生枝。

“臣谢陛下!”

然而,张鹤龄可不理睬谢迁的动作,根本就没有一般朝臣看到大学士要出言后的礼让三先。

张鹤龄面色一肃,奏道:“臣请陛下下旨,立即捉拿巡查东城察院巡城御史,吴尚……”

“张鹤龄,你殴打御史,私自囚禁,图谋不轨,还敢御前……”

吴尚本懊恼被谢阁老先站了出来,他不好争抢,但现在张鹤龄说到他了,还要捉拿他,他感觉机会来了,赶忙就冲了上去,手指着张鹤龄一字一字的控诉。

然而,他忘了兵马司的教训,或许他觉得,张鹤龄不会在御前如何,当他身形近前,手伸出以后,便被剧痛生生的把话压了回去。

只见张鹤龄陡然抓住吴尚伸出的手,用力钳住,反手一扭,接着身形游动,顺势压下,吴尚忍不住跟着跪了下来,张鹤龄右腿伸出呈弓状抵住吴尚的后背,再一用力,吴尚被彻底的压趴在地面之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乾清宫中声声回荡,让人听着就觉得疼。身体疼,脸上、心中更疼。

一众大臣被陡然的一幕惊的微微愣神,即便连朱佑樘也是楞住了。

自家这个舅子,这流畅的动作,看着还真像那些回事。

只是,他马上就想到了现在是干嘛,是在哪儿,脸上不由有些发黑,这是越闹越没谱了啊。真让人头疼。

“啊~张鹤龄,你……大胆……”

吴尚被压在了地上,脸都贴住了地砖,但他仍是倔强的指责着张鹤龄。似乎也是提醒了殿中的大臣们。

已年近花甲的老将英国公张懋,此时眼睛微眯了眯。刚之前所有事他都无动无衷,是真正的无动无衷。作为勋戚中的顶尖人物,他不会对外戚和这些小官们的事感兴趣,除了都督府和军事、军制,其他的他都不敢兴趣。

因而,张鹤龄到来之时,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现在张鹤龄这一套挺有章法的擒拿动作,让他多少有了些兴趣。

没想到粗鄙的外戚,他儿子孙子都鄙夷的纨绔,手上还有点东西。不过,他的兴趣也仅限于此。只是看着,似乎在看一场君前闹剧。

他无动于衷,但其他几人可不会了。

内阁几位大臣,脸色异常难看,左都御史戴珊,更是阴沉的仿佛全身都冒着黑气。

御史是他的手下,往常不管品高品低,在朝会上弹劾他人,从来都是别人被压的难受。即便有时弹劾不过,动个手推搡厮打,也没几个人敢还手,可今日却是被人打了,现在还制服在地上,体面和威风丧尽,这让如何能不出头。

于是,他出班,沉痛奏道:“陛下,臣弹劾张鹤龄,先是无故殴打监督御史,再私行囚禁,意图不轨。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在御前放肆妄为,悖逆不道,事实俱在,请陛下严惩……”

“臣等弹劾张鹤龄,殴打朝廷命官,行私下囚禁,意图不轨。于御前肆意妄为,悖逆不道,实乃大不敬,是为不赦之罪。身位外戚,更罪加一等,还请陛下将之交由三司会审,布告天下,判以斩刑,以儆效尤,以正纲常,以正朝廷、陛下威仪!”

戴珊先出,内阁几人也是附和奏请,谢迁一言之后,甚至连马文升犹豫了一下,都附和上去。

朱佑樘端坐龙椅之上,本还准备喝止,但大臣们这一奏,他反而暂时不动了。他觉得,以前有些思路或许错了,也不是,他从未想错过,只是选择了不对的人。

他是皇帝,他即便垂拱而治,也不该是直面朝臣与朝臣正面相对的人,必须要有人体会他的意图,站在他的立场和朝臣一起商议,若是政事,他当听取各方意见,综合思量,若是权责,更该由他来居高帷幄。

可惜,他安排的人一个个的让他失望,也许现在犹如愣头青一般的张鹤龄,倒是可以一试。

就看张鹤龄能不能撑住角色了。

朱佑樘觉着,现在尚不是他说话之时,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只是眼神锐利异常,似乎被怒火冲了理智,不知发问一般。

“还楞着干嘛,快救下吴御史!”

刘健看陛下似乎被惊的楞住了,他沉声向殿内的侍卫和内侍呵斥道。

张懋嘴角不由微微的翘起,似乎有些戏谑。

御阶之上,随侍在朱佑樘身边的内侍陈准亦是嘴角轻撇,他甚至眼神锐利的扫过了那些似乎蠢蠢欲动的侍卫、内侍。

一圈扫下之后,他暗自满意点头,前番一番清理,这乾清宫,他的地盘上,总算没多少太聪明的人了。

“荒唐,荒唐!”

刘健怒喝着。

李东阳面色微苦,暗自摇了摇头,走到张鹤龄身边。

“宾之,不可~”

谢迁赶忙拦住李东阳,他算是看出来了,张鹤龄确实不是马顺,用肆无忌惮都无法形容。他可不敢让李东阳上去试试张鹤龄是不是敢对内阁阁臣动手。若是真有,那阁老的体面可是丧尽了。

“无事!”

李东阳摇摇头,依然向着张鹤龄走去。

若说满朝对张鹤龄了解的人,他敢说绝对排在前列,那一日的谈话,他觉得,张鹤龄说的绝大多数都是真的。

或许张鹤龄没有理想和信仰,但是,绝对是有信念和坚持的人。或许用一个字可以形容,那便是真。

这是一个把真看的很重的人,这样的人会肆无忌惮,但不会肆意妄为,只是,他这个肆无忌惮让人很难接受罢了。

李东阳走到了张鹤龄身边,淡淡道:“寿宁伯,且放开吴御史吧,即便有罪,现如今在乾清宫内廷之中,他也无法逃脱,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切莫肆意了!”

“李阁老,下官怎会……有罪,下官弹劾张鹤龄,张鹤龄肆意报复,无法无天啊……”

“都住口吧,御前不是全武行,太有失朝廷、官员体统了!”

“李阁老,您这话实在!”

张鹤龄笑了笑,微微颔首,接着松开了吴尚,缓缓站起身来,见脱离他掌控的吴尚刚一起身便还待再动,他眼神锐利的刺了过去。

一时间,吴尚真被震住了,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张鹤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大明立国百余年,出过很多奇葩的御史。有君前擅奏,谏臣谏君以博名的,有泣血就书,抬着棺材谏奏,最终求仁得仁的。也有稀里糊涂,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

且更有,一面动口,并一面动手的。而偏偏,几个只钻营科举,连君子六艺都全然抛下的人,却能打死全副武装的亲军将领,不得不说,这是奇葩,更是讽刺。

是先帝、陛下,宽容了尔等,使得尔等都快忘了,何为朝堂,何为君臣,何为体制,何为体统。即便本伯一个粗鄙外戚尚且知道,何为礼,你们这些饱读诗书,可谈古论今的国之栋梁不懂?

再者,难道,你们动手之时便未曾想过,人是不是会还手,是不是会被反制,这一正对若是让天下生民知道,这朝堂的威仪何在?更可曾想过,这是君前,是不是大不敬?陛下的宽容被尔等当成了公理,此置朝廷威严,陛下的威严于何地?”

谢迁陡然一喝,斥道:“张鹤龄,君前失仪,放肆妄为,狂悖、大逆,藐视君王,你说的便是你自己!”

“无因便无果,本伯不想与你谢于乔这般的诡辩之人论理,本伯只想奉劝各位一声,君前,当保持礼节,无礼不成方圆,无规矩不成方圆。”

“本伯最后衷心一言,敬告各位,奏事言事,当有礼有节,切莫坏了朝堂的礼制,切莫伤了陛下的心。那些大汉将军、大内侍卫,本伯也奉告一声,你们站班朝堂,随侍陛下左右。当维护朝堂,维护陛下……”

刘健突然冷声喝道:“张鹤龄,口出无拦,陛下跟前,你何曾有资格来置喙这朝堂的规矩。”

“刘阁老,本伯不与争辩!”

张鹤龄摇摇头,颇为不屑道:“本伯只是奉劝,你们如何行事本伯无法决定,但只要本伯瞧见了,今日是制服,哪一日本伯脑子一热,便是拔刀了。”

“放肆~”

刘健脸黑如锅底,你还真敢说呢,看表情,他甚至都不怀疑张鹤龄说假话。必须除去他,必须让这个嚣张的外戚消失朝堂。

对这个外戚的决断,他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坚定。

稍一思忖,他转身准备向陛下秉奏。

只是,朱佑樘似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突然沉声喝道:“张鹤龄,吴尚,还有你们,闹够了吗?若是还想打一场,朕便离开,让你们打个够,伤了,朕让御医来瞧,死了,朕给他谥号敛葬。都是忠臣嘛,朕岂可寒了你们这些忠臣的心。”

“陛下,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呼啦啦,一群大臣,包括张鹤龄和殿内的侍卫、内侍,全跪了下来。

朱佑樘淡淡的瞥了下面的官员一眼,目光投向了刘健、李东阳、谢迁几位内阁大学士。

往日的一些情景,他彻底想明白了。果然,他想的没错,朝堂内缺了些角色。

内阁还有那些大臣都知道,要参人,或是要达到何种意图,都会找些小官小职的人出来,他一个皇帝,竟然要和这些小官正对,最后却是大臣们给他转圜、收尾,这如何使得?

“都起来吧!”

深吸一口气,朱佑樘淡淡吩咐,待众人皆是起身,他直接宣布道:“此前的事,朕今日再给一次机会,不予追究。日后若有再犯类似之事,朕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谢陛下!”

“陈准,记一下,此为最后一次。”

“奴婢遵旨!”

朱佑樘微微颔首,继续言道:“现如今,只说,张鹤龄,吴尚之事,既然事情因他二人而起,那便由你二人来说说,弹劾、参奏,朕和几位阁老、左都御史都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