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坦诚(1 / 1)

北镇抚司官廨。

牟斌眼神锐利,直盯在张鹤龄身上,刺人的寒光丝丝迸射,身上本还有的儒雅之气,正一丝丝消散。

张鹤龄多少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像这般的威严锐利,两世他都没太经历过。纵是陛下以前怒斥,但也总会念着他姐姐,留些温和。

可牟斌不是,即便张鹤龄知道,牟斌同样不敢拿他怎样,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于此,不是说没有便没有的。

还真不愧是执掌锦衣卫近十年的都指挥使!

不过,张鹤龄心里是真正不在意的,不是他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他来锦衣卫,自然是牟斌下属没错。但似乎有些事是注定的,他也无需与牟斌虚以为蛇。

在院子里他便是想了个通透,他心中已有他的成法。

此时面对牟斌,即便牟斌有超过他想象的威势,但亦不会有丝毫退怯。

张鹤龄亦是毫不退让的对视,轻笑一声,道:“牟指挥使,看看,你,哦,本伯该尊称一声,该称一声‘您’。”

“牟指挥使,您现在这般气势,才该是指挥使的气势,何必非把自己装点成一位儒士。倒是显得少了几分真实。”

“哈哈!”

牟斌陡然一声大笑,缓缓收敛了气势,不置可否道:“寿宁伯,倒是承蒙你抬举,能被你称一声‘您’,本督倒是受宠若惊!”

“不过,你这一声,本督受用不起,你我,大致很难成为同路人!”

“唉!”

张鹤龄轻叹一声,摇摇头道:“牟指挥使说话倒也直白,也比本伯之前想的更通透。本伯自接到任命之时起,便是已有想过。本伯本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同路人,因为,这里是锦衣卫,是锦衣亲军,是陛下的锦衣亲军。若说满朝文武,谁最贴心于陛下,该是你和我。我们天生便该有相同的立场。

本伯是陛下的内弟,我的一切皆来自于陛下,因而,本伯无论是闲散、入朝、入军,只能是陛下的人。你呢,其实亦是相同,你是锦衣亲军指挥使,当年,怀恩太监荐你于御前,从那一刻起,你已是陛下的人。

嗨,可能你不甚赞同,但你真能否认?正因你是锦衣亲军,是锦衣亲军的指挥使,你才能装点成儒士,装点的,让无数自认为是儒士的人,给你一个默认。可惜啊……”

牟斌脸颊微微抖动,显然,张鹤龄的话他并非无动于衷,但他的涵养确实不差,也只是表情一闪之间,便恢复了平静模样。

他谑笑一声,道:“未曾想到,寿宁伯还有巧舌之能,只是,似是刻薄了些吧?你就不怕,本督气恼,一声令下,治你一个轻慢上官之罪。寿宁伯当知,无论是国法亦或家法,轻慢上官皆是罪。”

“你不会的!”

张鹤龄轻笑摇头,眼神平淡异常,道:“你更不敢,因为,你知道,我若是不犯事,只因几句言语,你便行治罪之事,实在显得粗糙了,陛下不会满意的。若是你真就这般行事,你日后也无法再做你的装点了!”

“哼!”

牟斌轻哼一声。

“莫生气,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满朝上下皆知的事,你自己不也知道!?”

张鹤龄依然是含笑说着,似乎毫不在意,是否刺激到牟斌。

事实上,牟斌确实不敢,说的再多再好,即便他自己都一次次说服自己,但事实无法改变。他的威势、他的声望,让他能周旋于朝堂文武之间的底气,来自他的身份,锦衣卫指挥使,而这身份,来自于皇帝。

他可以想象,若是陛下去了他的职,那些现如今默认他的人,大致会帮他说上几句,但若是陛下坚持,他亦只会成为历史中的一粒尘埃。或许,美其名有段赞美的文字,但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他的理想,他的抱负,还如何施为?

张鹤龄说他直白,可张鹤龄何尝不直白,赤裸裸的揭开,讽刺、刺激,让他恼火。说的好像全是正理,且亦现实。但谁又能真正明白我的心?

牟斌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不过,他的意志从来都是坚定的,不可能只因言语而乱了心境。

牟斌摆摆手,道:“寿宁伯,废话亦是不用多说,去办你的牙牌去吧。”

张鹤龄反倒不急了,言语一句句扔去,直白、刺激,可不是为了斗气,话要说开一些为好。

于是,他笑着道:“不急,既是来了,见着牟指挥使一面,当多叙叙旧。你我二人虽接触很少,但一直来交集可不少,勉强也能算是旧人。以前接触不多,以后吧,大概本伯也难得见着牟指挥使,因而,今日怎能不聊上几句。”

“寿宁伯,本督还是那句话,你我很难成为同路人。望你入职之后,能好好的办你的差事,本督也懒得理会与你,若是依然如往日那般,那本督只能向陛下请旨!”

“哈哈!”

张鹤龄笑道:“牟指挥使,你怎又想到向陛下请旨了?你不是一向有自己的意志吗?若是本伯真有不妥,用家法制我的罪即是。”

“这便是你敢在本督跟前嚣张的资本?”

牟斌阴沉着脸,喝道。

一次次的讽刺、刺激,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一个军户出身的武人。

“寿宁伯,你莫不是以为,本督真的不敢动你。这里是锦衣卫,以你的名声,本督即便现在拿了你,又能如何,满朝上下谁人会认为本督不对?或是,你认为就凭你那几招拳脚,敢拔刀的狠劲,就能在北镇抚司全身而退?你莫不是以为,本督是那李成可比,连手下的人也使唤不动了?”

“唉,牟指挥使,狠话真不用放。”

张鹤龄叹息间,摇了摇头:“本伯的刀未曾见过血,若是拼杀,我自问,只要敢拼杀,一个小旗足已将本伯拿下。可是,牟指挥使,如今这锦衣卫还有这气势吗?”

“听你之言,前院的事你应是知道,那你就更该知道,二十多人对本伯无能为力,不是本伯多勇猛,是他们知道,如今的锦衣卫,少了底气,他们不敢下手。

或许大多人不太清楚,锦衣卫的底气怎少了。但他们是人,也会看。你,那个李成、胡珍,你们知道啊。锦衣卫是亲军,上行下效,他们的底气,只能来自你们这些头领,而你们的呢?

你的底气只来自陛下,那些整日里把你们当同志的官儿们,从来不是你的底气。他们啊,明白的很,少个牟斌,亦会有个张斌、李斌,左右释放些善意,足矣!”

“砰!”

牟斌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又怎会懂我,你一个只仗着陛下撑腰,肆无忌惮的外戚,岂会明白我的意志、信念?”

张鹤龄摇摇头,迎着牟斌的怒目,他此时反而温善许多,道:“牟指挥使,其实要说起来,本伯或许真懂。我试言之,若是不对,就当一个笑尔!”

“牟指挥使,您是成化年入的锦衣卫,若是本伯评价,你大致是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念和信仰的人。做事勤勤恳恳,待人和善自矜,行事公道,为人正直,且忠诚朝廷。

正因如此,你才能入了怀恩太监的法眼,从一小小千户,短短时间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这一切都是好的,陛下勤政、公正、处事严明,众正盈朝,天下承中兴之势。可再是好,再是正,总难免会有阴私,说不得陛下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君有雨露,亦有雷霆。

可,牟指挥使您是怎做的呢?你仁厚刚正,信念坚定,你做到了公正和仁厚。这不是本伯讽刺,本伯真心如此认为……”

牟斌有些动容,他还真没想到,张鹤龄是如此来理解他的。

他不由就跟着问道:“你既是真心如此认为,难道还觉得本督是错的?不该如此,就该如前朝里的那些酷吏、恶吏一般,动辄打杀,动辄构陷,使得声名丧尽?”

“大致没错吧,但你不觉着,矫枉过正了?”

张鹤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你没觉着,你的公正和仁厚,已偏离了方向?只是为了公正而公正,到后来,公正到只以人们所认为的公正而公正?你的心里还有对公正的判断吗?”

“唉!”

就在牟斌似乎思索他的话时,张鹤龄再次轻叹一声,:“其实,本伯说这么多,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才。或可言,你选择了一条名留青史的路,背弃了你本该有的公正理想。”

“说到底,其实本伯的话都是废话,再言之,锦衣卫在你这位秉持公正的指挥使领导之下,背弃了他本该有的立身。

锦衣卫是什么,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尺,本不该有自己的意志。”

“你还是不懂,本督何曾想所谓的名留青史,本督自加入锦衣卫以来,最大的理想只是想改变世人对我锦衣卫的看法,我想告诉世人,锦衣卫不是那臭名昭著之所,不是那恶贯满盈之地。”

张鹤龄摇摇头,道:“所以,你公正、你仁厚,但你发现了,世人到底是什么,所以才有了如今这般的锦衣卫。

本伯往日对锦衣卫有所了解,盖因为,本伯和你们的交集不少。拿最近的例子,就说李梦阳!”

“李梦阳?”

牟斌陡然看向张鹤龄,沉声道:“你莫非便是因此而存着芥蒂,认为本督不该善待于他,使你消不了心中恶气?本督觉得,李梦阳无罪,陛下下令押入昭狱,本督也不会为了讨好你这个国舅而去构陷于他。”

“我大明不因言获罪,按此论自然无罪,但你是否忘了,他一个户部主事可在不因言获罪之列?他所奏之事,有多少实,有多少虚,你可有查?当然,本伯确实有不少罪过,无需否认。

可若是按此标准,按评判本伯的标准来判一判他,真就无罪吗?哦,你是否要说,只言奏我之事,非查他本身之事?何时锦衣卫也要就事论事了?

呵呵,盖因他是李梦阳,十君子、七才子,好大的名头,可有几位‘世人’会想,这名头声望,是否沽名邀直而来?大家不在意,因为,世情便是如此。

世情便是,他家中可良田万顷,可坟茔几百亩,皆是无碍。而外戚、勋贵,倘若有之,便是罪大恶极。别说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连这些都探查不清。不过,清不清楚不重要,你如何待他,自有你的决断。

即便本伯亦是有自己的决断。几日后那次街头,他一书生文官,敢挥着马鞭,差点打掉了我弟弟的门牙,本伯何曾处置于他?本伯认为,不值当因言,因他书生意气对付他,亦不会因他家中几年间多了几千顷地而揪着不放。但实言便是,本伯很生气,但念着陛下,念着不想助长他所谓的名望,本伯忍了。

大概满朝之人,有人是认为本伯实在不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一个书生都对付不了。有人是认为,本伯有罪心虚,被他的浩然正气所摄,也怕陛下责罚?”

“本伯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可以忍,更重要的原因是,本伯不想因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掀起太大的风波,致朝廷不稳,终究对不起的只有陛下。

本伯亦是无奈,因为,我们这些闲散外戚,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期望朝堂稳一些,这样,我们这些勋戚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可结果,本伯自然是失望了。

倒也不算失望,后来本伯其实也想明白了,既如此,那皆如此行事便是。但本伯即便不失望别人,也失望你牟指挥使,你不该啊。

且不论当街殴打皇亲是否有罪,便说你牟指挥使是否该行使你皇家亲卫的职能,你是否真正了解过事情,是否有过猜想?是否有过做事的想法?本伯想来,大致是没有的吧?”

牟斌沉默了,张鹤龄此言让他无话可说,他确实没有,文官打人,满朝上下似乎都默认为无事,不论被打的是何身份是否该打。勋戚圈地占田是错,而朝臣们,家里有些投献圈占,是为情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男儿,这就是普世标准。

因而,他当时也却是未曾细细查探,更是对外戚张鹤龄多有鄙夷,谁能知,张鹤龄会思虑如此之多,一个看起来不能还手的外戚,会有着拳脚功夫。更不会想到,没打赢文官的外戚,只是不想打,而不是不能打。

大致所有人都认为外戚和勋贵们该打,杀了也绝不会有冤枉,而自己,大致也是这般认为了。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默认了那些“公理”。

可如果要改变别人对锦衣卫的看法,难道不是该融入与世人?

张鹤龄盯着牟斌的脸,细心的体会牟斌的神情变化,最终,他暗自摇了摇头。有理想有信念的人,往往意志坚定,从不论对错,也正如他很多时候一样。

他有些失望,看来自己还是想多了。

既如此,那还纠结个什么,做自己吧,不想别人改变自己,何必要想着非要去改变别人。

“牟指挥使,本伯告退!”

念及此,张鹤龄抱拳行了一礼,准备告辞上任去了。

牟斌此时站起身来,淡淡道:“寿宁伯,你今日让本督重新认识了一回。也正因有了新认识,本督才很确定,你我皆有自己的意志,是一种人。因而,本督也更加确定,你我无法成为同路人。若是你依然是个闲散爵爷,有陛下撑腰,犯再大的罪过,本督亦奈何不得。

但你即将是锦衣卫一员,本督今日便坦诚相告于你。倘若,你触犯了本督的意志,本督会全力施为。纵然陛下护佑,也只会护佑你的命。”

张鹤龄笑道:“多谢督帅坦诚,下官谨记!”

再次行了一礼,张鹤龄告退,当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扉正待出去之时,他想了想,突然转身道:“牟指挥使,容本伯多说一言,本伯不论你如何看待与我,甚或如何看待陛下。本伯只希望你,别让你的所谓理想太过极端了。锦衣卫是陛下的锦衣卫,不是你的锦衣卫,你无法用你的意志去决定锦衣卫的路。

承蒙督帅坦诚,只此一言忠告。另,本伯也与督帅坦诚一言,本伯从侯降伯,削禄罚俸,家产去了大半,这才把往日的罪行抵消。1000多顷田地,尽数散去,这是本伯的态度。日后有犯,本伯不用别人参劾,亦会向陛下请罪。

因而,从此之后,本伯这里,亦有我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