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理问家事(1 / 1)

寿宁侯府,书房内。

张鹤龄和小丫鬟稍叙了一会儿话的工夫,府里的管家已带着大小五个管事赶来了书房。

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摞纸册,大致就是几人各自所分管一摊的账本账目。

一行人请安之后,捧着账本,恭敬的站在案前两边,等着自家主子的查问。

张鹤龄没有发话,一双眸子,很平和很平静的一一扫过面前站着的这几个人。

书房内很静,寂静之中,总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弥漫。几个管事的脸上,不觉间都多了些表情。

张鹤龄看到的大多是一脸的认真、顺从,还稍带点谄媚。不过,偶然间露出的忧色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前世毕业以后进的就是实企,从工段长到计划,到生产管理,再到生产部长,虽然公司不算大,但他直接和间接管的人也不少。

他自问,还有点看人的眼力。

从这几个管事身上,他能看的出,多少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过,也不奇怪。时代如此,要说这几个管事的没有个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情况,那反而稀罕了。

其实他之前吩咐丫鬟唤人,可没打算把管事的都唤来,不过,来都来了,一边候着倒也无妨。

他主要找的只是他侯府的管家。

而此时,为首的管家倒是让张鹤龄看不出太多东西。

管家姓卢名齐,年约50,一眼看去,没有一般管家那样的精干精明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若不是那一身家人打扮,说是一个士人,绝对没人怀疑。

卢齐是他家的老人,父亲就是张家曾经的一名管事,几代都是家生子。小时被放在了张鹤龄的父亲张峦身边当起了书童。

可以说,是陪着张峦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发小。张峦正式主家以后,卢齐也跟着当起了管事,再之后就当了管家。

因他根正苗红的管家身份,更因内外处事条理分明,管理上下井井有条,很得张鹤龄父亲的信任。张鹤龄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特意叮嘱,让他主家之后多听听卢齐的意见。

不过,以前张鹤龄并不喜他,能力有,忠心亦是没说的。这个时代的家生子,即便是除籍出府,根脚已经注定,本就和主家是一荣俱荣。但卢齐为事,无一般下人那般惟上是从,大概是书读了不少,有些自己的思想。

再加上之后,时而劝他做事别那么太激烈,甚至劝他和王氏之间的事,让他更多几分不喜。若是他没病这一场,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应该会考虑换了这个管家吧。不过,现在倒是不一定了!

张鹤龄微微笑了笑,挥了挥手,吩咐着几人把账册置于案上。书房里因为张鹤龄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顿时间仿佛就轻松了许多。

一干管事心里也是一松,赶忙的送上账本,又躬身退了下来,等着主家的吩咐。

张鹤龄微微颔首,未再理会下面人如何表情动作,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看了起来。

这时,管家卢齐说了话:“侯爷今日精神不错,看来身子真真大好了。张家列祖列宗保佑,老朽的心里也踏实了。自从侯爷病了以后,这府中上下皆是忧惧,夫人那里……”

张鹤龄抬起头看向了卢齐,微微笑了笑,摆摆手说道:“齐叔,有甚么就直接说吧!”

卢齐稍楞了楞,身子不觉间躬了躬,道:“当不得侯爷如此称呼,老朽只是个管事,这府中上下看着,规矩……”

张鹤龄再次摆摆手,笑着打断了卢齐。

“齐叔,无需如此拘谨,别人如何不论,你卢家三代皆为我张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齐叔你更是从小与我父一齐长成,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侯爷……”

卢齐面色多少有些动容,但更多的是奇怪和复杂。似乎在奇怪,今日的侯爷是怎的了。复杂于,是不是侯爷已决心让他卸职了,给他这个老人一点体面?且,之前吩咐他取来各类契约,是要他交接了?

一念到此,卢齐心中不免有些灰败。

“侯爷,老朽已将总账及各类契约一并取来,这就交办……”

这一回反倒是张鹤龄楞了,仔细看了眼卢齐那有些灰败的脸,他脑子一转,顿时笑了起来。

“哈哈!”

张鹤龄爽朗的笑过一声后,道:“勿用多想,本侯这一声齐叔,没有那么多讲究。记得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叫的,你也当的起!”

说至此,张鹤龄正了神色,满带着情感,说道:“先不论我父与你之间的亲近,但说这十几年,你的勤勉和兢业任事,府中上下一应料理的妥妥当当。未让我父及本侯分心操持,有何当不得?!

往日里,是本侯想法有些偏激,值此,本侯给你赔个不是。齐叔,也望你莫要计较,咱们前事翻篇!?日后,府里这一摊事,还需的你来管着,你在,本侯放心!”

“侯爷!”

卢齐的身子躬的更低了,说话的声音都略有些颤抖:“侯爷,真的当不起。管事操持,本是老朽分内之事。只要侯爷心里能体会着老朽,一切足矣。侯爷不嫌老朽粗鄙……”

“行了,行了!”

张鹤龄无奈的笑了笑。

他真不是假意,以卢齐的脑子和阅历,应该也能听的出,可卢齐还是这般拘谨。应该说,时代如此,上下尊卑如此。即便是卢齐脑子不差,书也读得不少,但那股子几代家生子的心性,依然存在。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张鹤龄不再纠缠于此,继续道:“齐叔,先不提这个。家里的老账都是你管着,给本侯说说营生账目上的事吧。”

卢齐总算是直起了身子,起身时袖口似乎有个抹眼的动作,起身后,人又恢复了先前模样。不过,张鹤龄一眼看到的是,卢齐眼角里残存的那丝痕迹。

卢齐走到张鹤龄的近前,放下手中的簿册契约,从中取出一本,摆正在张鹤龄案前,直接介绍起来。

一问一讲,书房里尽是主仆二人的说话声。

几名管事一个个低眉顺眼的看着,起初担心忧惧,如今有些莫名,看侯爷的架势,倒不像是翻他们老底的样子。且管家这边似乎也没打算特意指他们什么错处,倒让他们心放了些。

几人不经意的对视了一些,皆是有些面面相觑。从侯爷好转之后,几日都曾未唤他们,有个事情安排都是让二老爷找着管家传话,让他们有些摸不准,直感觉,侯爷变的有些高深莫测。

张鹤龄此刻可顾不上几名管事琢磨什么,若是知道,大概会跟他们说道两句,不是高深莫测,只是一个管理问题。无论古今,管理都是实际存在的一门学问,除了贴身的侍从,余者最忌越级,精力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上下秩序问题。

越级指挥是错,但在这个时代倒也不好说,但越级上报肯定是错,往往越级上报的问题更严重,作为多少管过事的,他心里早有了打算。

此时他只问卢齐,一是看卢齐对府里上下的管理,另一点,也是确实想具体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别看他当了6年的家,他真就不太确定他自家到底有多少家当,想想也觉得挺讽刺的。

而且,还有比讽刺更现实的问题,扎了他的心。

他寿宁侯府的上下资产,让他心里忍不住的抖了抖。他的侯府,京城里数得上的大宅子,要说值钱自然值钱,可无论多奢华,也只是住处。

除此外,自家拥有的进项,除了他一岁一千来石的俸禄,再除去此次要还出去的田地,真正的产业只有来自于京外的两处庄园。

庄子倒是不小,封爵赏的,隔三差五在皇帝皇后那里讨的,当然,少不了还有一些“买”来的。如果加上分家时分给弟弟张鹤龄的那部分,加一起能有好几千顷。

可他知道,自家这些地,其实和很多亲贵勋爵家比不上,甚至文臣高官家比他多的也大有人在。更关键的是,庄园地是不小,实际上大多都是山林,被利用起来,有出产的只是那些被种上粮食的田,田和地可不是一回事。

这时想起在刑部说的那1150多顷的田地,他也肉疼了。

看着账目上用蝇头小楷记下的数目,他眉头不由的跳了跳。外面风光,好似满世界都知道张家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过的是富足奢华。可实际上呢,除了那些没收上来的租子和外放的那些账,他堂堂寿宁侯府的账面上总计只有六千四百余两银子。

“这便是……咱们府上全部的银两?”张鹤龄指着数字,勉强保持淡定的问道。

“回侯爷,确实如此。所有账目老朽俱已查实过,大致无错漏。若是全算起来,至多也只可加上张信和张德那边的少许外账。至于夫人那边,她的嫁田……”

张鹤龄摆了摆手,没让卢齐继续说下去。

嫁田,就是王氏过门时娘家陪的,这个时代,女人嫁人陪的嫁妆,可不能算夫家的直接财产。大致是夫人有了嫡子以后传给嫡子的东西。若是要用,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以前张鹤龄可没跟王氏多亲近,他也不可能勉强王氏把嫁妆放入公中。

张鹤龄问向下面的管事:“张德,本侯让二老爷那边交待你们处理的账都如何了?”

张德和张信同样也是张家的家生子,年龄都是三十左右,是他当家以后提起来的人,负责的事就是收账放账的事。

张德是专门收账的,张信则是放的,此时两人听得问话,张德赶忙恭敬上前,有些弱弱的回道:“回老爷,您让二老爷,是说的只收本金,即便一时还不上的也只暂且放下?”

“嗯?”

张鹤龄脸色一正,轻嗯一生,两人顿时就感觉一阵毛汗渗出。

如今的老爷,怎的越发让人害怕了。

张德不敢迟疑,赶忙接着回道:“这几日老爷您在修养,未得老爷传唤,小的们不敢多打扰。二老爷吩咐的,小的们不确定是不是……因而……”

张鹤龄收了些神色,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该生气。

倒也不能怪张德和张信,算起来也是忠心的缘故。按这时代的传统,分家了就是分家了,不管张延龄以前是不是他们的主子,作为家里的管事,首先听的只能是他这个侯爷。至于张延龄,喊着是二老爷,可也只是二老爷。

也是自己想差了,在他想法里,无论怎么分家,他和张延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他必须要约束着张延龄。

故此,他考虑之下,以后有些事大致是会让弟弟张延龄来负责,做些营生赚钱是必须的。这几日吩咐事情,他也都是让得张延龄来传话,没想到出了这一茬。

“张德,张信,二老爷的话就是我的原话,照着办吧。你们手里的一摊子事,这几日尽快理清了,回头会有新的安排。”

张鹤龄顿了顿,接着道:“日后,有事直接向齐叔报,齐叔会来安排。拿不准的,齐叔自会向本侯来请示。”

“喏!”

两人赶忙躬身应是,低眉顺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鹤龄也没管他们的想法,继续吩咐道:“还有你们,张礼,张义,张忠,手头的事,都尽快的收拢收拢。”

“都下去吧,账本也带回去,回头齐叔自会与你们交待。”

“是,老爷!”

几人麻利的又捧回了各自带来的账本,接着行了一礼后,退出了书房。

“齐叔,坐下说话吧!”

张鹤龄拧了拧眉心,摆摆手示意道。

“谢侯爷!”

卢齐一声谢,但脚步却是全然不动,依然半躬着身子站在张鹤龄身边。此时的他,比先前反而更恭敬了许多。

张鹤龄笑着摇摇头,也不再说要求,继续说起了家当的事:“齐叔,要清理出去的,还有和刑部那边对接的赔付,全算上之后,尚能余下多少,足用多久?”

卢齐稍一斟酌,回道:“回……侯爷,大致半载吧!”

“半载,六个月……”

张鹤龄感觉自己又有些晕乎了,这回不是脑子里的反复所致,是被自家风光之下的窘迫冲到了。

卢齐瞥了一眼张鹤龄,解释道:“府中的上下用度,除了日常府里的维护,大致就是衣食住行和人工月俸。府中维护的事,二老爷来吩咐的时候,老朽自作主张,暂时就给停了……”

说到这里,卢齐偷看了张鹤龄一眼,看着侯爷似乎没表示,这才继续道:“人吃马嚼的花费每月一百八十余两。管事以下的人工月钱,每月一百六十余两。眼看就要入冬,冬衣的置办,蒙侯爷恩典,府中上下每人一套,花费一百一十两。不过,这门出项下月倒是不用再有。最后就是,老朽这个管家每月十二两,府里的管事每月五至八两,侯爷和夫人身边的丫鬟,每人每月二两……”

张鹤龄摆手道:“行了,本侯不是要查账,账目上,你找账房核对即可,我信的过齐叔,日后这些账目上的事,也无需向本侯来报,回头……”

说到这里,张鹤龄顿了顿,不觉间眉头又拧了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