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刑部(1 / 1)

玉兔西沉,金乌东升。

新的一天到来。

修整了一日,张鹤龄一大早起来,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洗漱穿衣,于府内活动了下筋骨后,顿感神清气爽。

用完早膳,穿上侯爵常服,下人们早已套好马车于府外等待,会和赶来的建昌伯张延龄,两辆马车徐徐而去。

京师内城共有九门,位于西城南部的宣武门正是九门之一,也是内城的南门之一。

在宣武门内街西单牌楼以西,一排威势森严的建筑矗立于此。他们正是大明朝重要的办事机构——三法司所在。

三法司,顾名思义,是维护朝廷法纪的处事机构,分别是大理寺、督察院以及刑部。

其中刑部受理全国刑事案件,主管刑罚及监狱等政令,是三法司最重要的对外衙门。即便三司会审,亦通常以刑部为主导。

张鹤龄一行的目的地正在于此。

此时的刑部衙门大堂上,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森严的味道,公人陆续到来,各自就班,一干人等俱皆肃穆,更仿佛添了几分压抑,让人直感觉灼热和憋闷。

如此情景,主要的原因是今日刑部即将要审理的一桩案件,那便是由陛下谕旨,钦命三法司会审的案件,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被诉侵占民田、毁伐稼穑、殴伤人命等案。

数十名士兵已早早的就位,在森严肃穆的气氛中维持衙门内外的秩序。

衙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勋贵以及朝堂官员家的人。盖因为此案是当今陛下御极以来,首次金口允准公开审理的外戚犯法事。

不少人从此案中敏锐感觉到了些什么,或许他们知道,作为皇后家的两位亲弟弟,定罪大致不易。但论其本身,也许过了一堂所表达的意义已非同寻常了。

不过,那是敏感的主家人,至于派来的这些下人、仆从,大多没那么高的觉悟,他们散漫的围在衙门口,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聊了起来。

“张家兄弟是摊着事了?看起来是来真的?”

“甚么真的假的?御门前陛下金口玉言呢。不过,我寻思着,审了也就那么回事。”

“你家小公爷有说甚么了?”

“哪需得小公爷说?今日的事说到底还不是小事?要我说,那天宫里的事反倒比这个大呢……反正,我们也就来瞧个真儿,回头报回去就得了。”

“慎言,慎言,别咧咧宫里的事!”

“嘿,能有甚么?也就那么回事,前年宫里的事还记得嘛?宫女那也是宫里人呢,虽说没得逞,可不是那么回事吧?就隔坤宁宫不远呢,最后还不是没事。要说他张家兄弟也是福气,能有这么一个好姐姐,也摊上这么脾气好的姐夫。”

“可别羡慕了,没看咱们家的主子们都不待见吗?也就那么回事。”

“嘿,那是正牌子公爷、侯爷不在意,旁的人呢?即便那些府里二房三房的……你看看今日来的这么多家,不在意的能来?都是羡慕见不得好的!”

“可别说了,你就编排吧……”

“嘿嘿,好好,不说。不过张家那两爵爷能混到如今这般局面,也确实够让人羡慕的,宫里跟自个家一样……”

“可不是,不过,反过来想,如今这年月也稀罕。你说他张家兄弟在宫里头的事,连咱们这些仆从都能有鼻有眼,知道的明明白白。啧啧……”

“……”

门口嗡嗡嗡的议论纷纷,小的大的,越讨论到那些犯忌的话倒越是来劲。他们也不怕周边人听着,反正这旁边的人,没哪家不知道的,真就如他们之前说的,如今这年月,稀罕的很。

大堂上,刑部文书吏员已准备好了纸笔分别就坐,神情肃然的等待着重头人物的到来。

辰时将过,巳时已近,刑部尚书白昂从大堂侧门内走了出来。

60左右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属真正的老人,但白昂精神饱满,腰身笔挺,行进间步履铿锵,威势凛然。刀削一般的方正面孔略显削瘦,在几道纵横的皱纹点缀下,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更显几分威严。

白昂进的堂来,并未直接落座,而是缓步走到了衙门口朝着外边观望。门前的散漫情景让他的眉头不由的拧了拧,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从衙外广场上的人群中一一扫过。

目光所到之处,顿时嗡闹停滞,尽皆不敢直视,威风至极。

稍顷,白昂收回目光,他没兴趣在这些人面前抖威风。

左右不过是些事情还没落到他们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心里还藏着些揣测意图的人。

大明刑罚威严,要纯粹,要公正,哪需的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这也一直是他的信念。

可想起今日的案子,想起前几日陛下召对时的隐晦之言,他心里多少有些发沉。

时间过去少许,广场上围拢的人群一阵骚动,很自然的分散开来让出了衙前的主道,白昂抬首看去,只见主道那一端,两辆马车正在几名随从士兵的护送下缓缓向衙门口驶来。

人来了,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法,若是……

同为三司的大理寺和督查院人来了,白昂心里暗自沉思。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白昂思虑,两辆马车已来到衙门口停下,车帘掀开,一胖一瘦的两名官员分别下的车来。

甫一下车,看到衙门口挺身而立的刑部尚书,两人面带笑容走了上来。

“廷仪兄,你这掌部堂官临门相迎,让我等如何自处啊!哈哈!”

还离着几步,胖的这一位,已举手抱拳施礼笑着寒暄起来。

他就是此次的会审官员之一,督查院左都御史戴珊,戴廷珍。

督查院掌监察事,设左右都御史各一人,左都御史相当于督查院的正堂官,为正三品。

比起刑部尚书,品级差了两级,但戴珊和白昂一样,同有个太子三少的加衔,倒也让他和白昂身份上对等,因此,他上来寒暄,只以平礼相见。

而同时下车的另一位可就没有戴珊这般从容了。在大明朝,品级虽不代表权力,但在公开场合,这品级上的差距,少不得一个“礼”字。

来到的另一位是大理寺的官员,姓王名鉴之,字明仲,大理寺正卿本就只有三品,何况他这个少卿。

虽是钦命三司会审同审官之一,可他丝毫不敢拿大,赶忙上前身子微躬,作了一揖:“劳大司寇亲迎,下官惶恐!”

白昂难得的笑了笑,拱了拱手。

尚在门前,三人只简单寒暄两句,随后一同步入了刑部大堂。

进的大堂,刑部之人此时早已布好了堂内,上首三把椅子依次排列,白昂当前坐到最中间的位置上。

戴珊和王鉴之分坐了左右。

三人落座,刑部属官赶忙的上茶,茶一上好,又赶忙的退下,三人周围很自然的空了出来,无人靠近。

白昂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脑子里斟酌了一下,轻声道:“戴总宪,王少卿,对于这个案子,你们是怎么看的?”

被审人尚未来到,趁着这时间,白昂想着在案件开始之前,和二人通通气。

其实说是三司会审,但实际上主审的只是他,整个案件会以他为主导。大理寺和督查院,一个是为复核和查遗补缺,一个只为见证和监督。

即便是往常处理案件,一般程序上也是如此,只是没有会审这般当堂聚首,可随时提出意见的时效性。三司会审的正式和庄重正是体现于此。

可正也是三司会审,戴珊和王鉴之可随时提出意见,如若事先不能沟通意见,到时候当堂弄个意见相左,那就出问题了。

被白昂问及,戴珊只是笑着摇摇头:“廷仪兄,你是大司寇,主审官,一切当以你为主。”

老狐狸!

白昂暗自腹议,也未纠结于戴珊的含糊,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王鉴之。

坐上了堂上座椅,王鉴之似乎一下子就进入了状态。大理寺本就有审案的职权,平日里,他也没少有坐堂审案的时候。

见着白昂看过来,他也不推辞,拱手问道:“案件卷宗下官看了,根据案情来看,脉络倒也清晰。如若把相关涉及之人一一提堂对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着白昂,见着白昂微微颔首,他心里了然。

也是,这么简单明了,作为办老了案子的刑部,怎会不提前准备妥当。甚至于很多他没想到的,估摸着这边也办妥了。哪需要他来在案情本身置喙。

关键还是在提来的这些人是否能形成有力佐证,或者说,审个不好,出现了波折,那两兄弟闹将起来无法定案最后又打回到陛下那里。

那可就真显得他们三司无能。而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就会发生。

这两兄弟天不怕,地不怕的,紫禁城里都敢撒丫子跑。可想之,有私下活动,当堂再来个威逼利诱不足为奇。而且,审理这两人,根本无法像其他普通案子一样,有理无理先来个杀威棒,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王鉴之沉默了。

稍顷,他如同戴珊一般,拱手沉声道:“一切以大司寇马首是瞻!”

白昂微微摇摇头,说道:“两位既然都言以本官为主,那本官就做这个主。也望二位届时堂上多多帮衬。”

不是帮衬,是要我们别跟你唱反调吧?我们闲的呢!?

戴珊和王鉴之彼此对视,心里暗自嘀咕。

白昂也没理会二人,犹如说道:“其实,对他们两兄弟,本官包括大多朝臣都没有好印象。犯下的事虽大多琐碎,可严重的事也不乏有之。在我刑部的卷库之中,状告他们的卷子摞起来几尺高。若不是陛下皇后……那些事便足以将他们削爵下狱了。”

“本官执掌刑部,当正我大明律法之森严,当让文武官员,天下黎庶知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白昂的话说的铿锵,王鉴之只瞄了一眼后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而戴珊看着此刻越发肃然的白昂,暗自笑笑。

白廷仪啊白廷仪,怎么审,怎么判,最后还不是要看陛下那里的意思。

其实对案情本身三人都无疑义,故而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只是表个态沟通了一下足矣。

“来了来了!”

正这时,堂外再次一阵哄闹,白昂听着动静,知应是正主到了。眼见巳时已至,白昂坐正身姿,举起堂木啪的一下击打了桌案,沉声喝道:“升堂!”

“升堂……”

一干兵丁衙役齐声附和,声音从堂内起,迅速传到堂外,威势十足。

大堂之外,张鹤龄兄弟俩刚一下马车落定,就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惊了一下。

刚一下马车就被几十人在耳边吼了一嗓子,这还真是下马威了。不过,今天大概是会有些意外的呢!

张鹤龄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弟弟张延龄,示意着进去。

张延龄起初确实有些被惊了,长这么大,以被审的身份进刑部大堂,可还是第一次。不过,见着自家兄长的淡然,他心里定了定。

父亲去的时候他只15岁,兄长为兄更似父,对他关怀照料有加。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到了兄长这里,一切都有兄长安排的妥妥当当。

因此,对于兄长,他极为亲近,更有着盲目的信任。

“升堂!带……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堂内声音再传。

“进去吧!稍后堂上,一切有我。”

“是,哥!”

“延龄,你信为兄吗?”

两人边交流一句,正要跨进堂内,张鹤龄突然顿了顿脚步沉声问道。

张延龄跟着停下脚步,赶忙应道:“哥,这叫甚话,你是我亲哥,我哪会不信你?就是比起咱姐姐……总之……”

“行!既然你信我,那今日的事就全然以我为主,等会儿到的堂上,你保持缄默即可。无论我作何说法,你无需多言。所有事情等下了堂,我自会与你分说。”

说好了之后张鹤龄再未停顿,头前走进了刑部大堂,张延龄有些不解,但既然兄长说了,他也未再多问,紧跟着张鹤龄走入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