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轩从记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笑过。

他爸爸叫陈问道，是一个下乡的文化干部。

下乡以后，陈问道在村委会做会计。他长得帅，人又老实，所以村支书做主帮他娶了一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杨云花。

没多久，俩人生了第一个孩子陈革。

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陈革的腿似乎先天就有问题，恐怕以后不良于行。

陈问道和杨云花带着陈革四处求医，医生给出的答案都是绝望的——这个孩子这一生的腿脚都将是不灵便的。

慢慢地，夫妻俩也就熄灭了给孩子治病的心思。

这时候城里的政策有了变化，很多下乡青年和干部开始筹划着要返程了。

杨云花也很担心，这陈问道跟她已经结婚数年，孩子都生下了，如果他真的返程了，自己可怎么办才好？

陈问道似乎不太像其他的下乡青年那样着急要回到城里，而是安安静静的在乡下待着。

本来杨云花以为他舍不得自己和村里的生活。可是她既没觉得他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厚，也没见到他与哪个村民交往亲密。陈问道就像认命一样，每天都沉默不语，也不着急。

1979年，别的下乡青年和下乡干部大都已经返城回家了，而陈问道和杨云花的第二个儿子在这时候出生了。

他给这孩子起名叫陈轩，和第一个孩子陈革的名字合起来，寓意着“偃革为轩”。

陈轩的出生似乎也没有让陈问道变得更高兴。好在第二个儿子身体是健康的，也算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定的慰藉。之后，陈问道还是安心地在农村继续生活。就连村支书都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有的说陈问道迟早是要回到城里的，杨云花是留不住他的；也有的说杨云花长的漂亮，陈问道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婆，以后说不定会把一家人带回城里住。

外面风言风语并没有影响这一家四口的生活，只不过陈问道还是像以前那样毫无笑容。

而杨云花似乎也放弃了和他交流。

刚结婚的时候，杨云花性格开朗，每天和他说话逗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跟自己过日子；到后来，她慢慢绝望了，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闷闷不乐；时间久了，她就把陈问道当成一个家里摆设，两个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日子。

1987年夏天，陈轩八岁的时候，陈家的瓦房漏水。

这活儿本来陈问道是干不来的。可是村里的村民都开始出去讨生活了，不像以前谁家有事，一呼百应，一堆人来帮忙；而杨云花在几天前下地扭伤了脚，也没办法上房顶。陈问道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房顶上修整。

没想到，陈问道难得干一次活，就出了意外。

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陈问道可能是中暑了，一个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磕到了脑子。

这可把杨云花母子三人吓坏了，赶忙问他怎么样。

陈问道缓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儿，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又爬上了房顶，忙活了一下午，终于把房子给修好了。

到了晚上，情况却突然有所变化。陈问道半夜呕吐不止，吓得杨云花赶紧拜托邻居把他送到了医院。

可是到了医院没多久，陈问道人就没了。

医生告诉他们，白天的时候，陈问道摔的那一下，可能摔到了头。但是由于他自己没有注意，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所以人就这么没了。

杨云花听完觉得天都塌了，哭天抢地，可惜换不回陈问道了。

日子还要继续。杨云花只能自己挑起家里的重担，寡居十几年，终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可是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即使在村子的帮助下，也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让另一个孩子在家务农。

杨云花想了半宿，决定把上学的机会给陈轩。因为陈革的腿有毛病，即使他在继续念下去，也未必能在城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还不如把机会让给弟弟。

陈革大哭一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陈轩有了读书机会，自己也很努力，考上了营口师专，成为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

他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娶个老婆，就算对得起把自己拉扯大的寡母了。

可是陈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女孩子并没有兴趣，他对此非常恐慌。

他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恐慌的心理，于是压抑着自己的性格。

在这种茫然失措的情况下，他读完了师专。

时间也来到了90年代末期，陈轩非常幸运的在一家企业里找到了一份秘书的工作，这家企业就是科龙公司。

由于科龙公司是外资企业，陈轩在这种环境的熏染下，变得越来越时尚，几乎跟过去的农村娃判若两人。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喜欢的人，皇甫纲。

好在他不是个忘本的人，从来没缺了给家里的生活费。而杨云花和陈革却不敢乱花这笔钱，他们认为陈轩在城市里讨生活，不比自己在农村轻松，还是把钱攒着，留给他娶媳妇。

每次陈轩回到家乡，杨云花和陈革都会跟他说这件事儿，而他对此感到非常压抑和绝望，时间久了，他只给家里送钱，回农村的次数越来越少。

可是过年的时候，他是躲不过去了，毕竟年还是要回老家去过的。

再回到农村，村里的小姑娘看见陈轩就像看见了白马王子一样，走马灯似的到老陈家对杨云花嘘寒问暖。

陈轩感到十分的厌倦，可是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好躲在父亲生前开辟的一间小小书房里。

陈问道是个下乡多年，但是自己的文人气质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在农村的瓦房里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杨云花是那种传统的妇女，她不会干涉丈夫的任何行为，尤其陈问道这种文化人，给自个儿准备一个小书房，在里面看看书，听听广播，也是符合杨云花对于读书人的想象。

陈轩在小书房里找到无意间发现了一本父亲的日记。这本日记非常有意思，是用藏头格填制而成的。这是陈轩小时候经常和陈问道玩的一种游戏。

所以当他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按照陈问道教他的方法，他很快读懂了日记里的内容。

读罢日记，陈轩的手都颤抖了起来。原来自己不是异类，自己和父亲一样。父亲躲在农村，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不同，怕给家里人带来麻烦，所以主动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把自己留在农村。

可是平静下来的陈轩突然意识到，这对母亲杨云花很不公平啊！她在父亲的生命里就像一个工具一样，是他完成社会人这个身份的工具。

陈轩一方面觉得母亲很是悲哀，另一方面又试图理解父亲，再想到自己的压抑，一时间心绪十分复杂，不知如何是好。

过完年，陈轩再回到单位宿舍，没想到自己一直暗自喜欢的皇甫纲告诉他，自己有了对象。

这让陈轩的心境更加雪上加霜。

可是没想到皇甫纲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他的对象竟然是个男的！

陈轩又喜又悲，可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既然你能跟别人在一起，那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

陈轩的想法简单而直接，于是他找到了皇甫纲向他告白，并表露了心情。

皇甫纲经过和郭乐天交往，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欣然地接受了陈轩的表白，并且和他一切谋划如何从郭乐天那里多拿到一些钱。

陈轩虽然伤心皇甫纲光明正大地“脚踏两只船”，但是从他话语中又觉得自己和他更亲近。尤其是皇甫纲的钱都放在自己这里，让自己产生和他是一家人的感觉，心里还有几分得意。

不管陈轩的心情是如何患得患失，他至少可以暂时忘记老家农村的一切，让自己沉浸在恋爱的快乐里，这是他最开心的事。

可是皇甫纲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郭乐天，都没有付出真心，他的最终理想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陈轩不是，他是想跟皇甫纲长长久久。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皇甫纲问陈轩：“咱们攒了多少钱了？”

陈轩打开存折，“咱俩钱加在一起得有五万多了！”

皇甫岗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存折，哈哈大笑，“太好了，可以买房子了！”

陈轩心里很是激动，再次确认，“买房子？”

皇甫纲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对啊，买房子呀，买房子结婚呢！”

陈轩愣了。难道皇甫纲不是想和自己一起买房子？他傻呆呆地问了一句，“你要结婚？和谁结婚？”

皇甫纲笑嘻嘻地告诉他，“郭丽呀！我看好那个小姑娘了，长又漂亮，性格也好。买房子这事你帮我办了，我去把郭丽给办了，这样我的下半辈子房子、老婆都有了！”

“这里还有我的钱呢！”陈轩清醒了一些。

皇甫纲挥了挥手，“你能有几个钱啊？还不是我从陈老板那弄来的？就算哥跟你借的，回头还你！买房子的事，你可别忘了帮我办了！”

陈轩看着皇甫纲意气风发的模样，一颗心仿佛沉到了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