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自大虚空的邪神,以一种近乎安抚,又带着施舍般的口吻时。
晨曦却在与咏星进行私下的交谈,全无其余诸位原初的震怒。
“天命没交代你接下来该当如何?”
“这事本就不归我管,当初他让我安心镇守前线,路西菲尔的问题他自有办法解决。倒是你,他让你追寻奈亚踪迹,就没说其他的?”
“他是让我追寻奈亚踪迹,却又让我别正面对上奈亚,意思就是让我故意恶心奈亚,却又不能真正干扰奈亚的行动,此外就没别的了,我原以为你才是他安排的后手。”
“我若有能耐一次性对上十位混沌邪神,还守什么前线,直接打进大虚空便是!”
“话说黑夜呢?那女人也该归位了,我北部星空第一原初和唯一领袖,就在那玩过家家?”
“呵呵,这话你为何不当他俩面说去?”
“我又不蠢,当你面说两句,也算过个嘴瘾了。”
“所以你也不知天命的后手究竟在何处?”
“他不说,我自然也懒得追问,只知他最后准备玩一票大的,不仅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路西菲尔这个隐患,还想揪出另外一人。他敢想敢做,我自然支持他,难不成转身去支持古思恩那几个蠢货?”
“另外一人?除去路西菲尔,我北部星空还藏着一个叛徒?可笑,我偌大北部星空何时起变得千疮百孔了?”
晨曦之主怒极反笑。
咏星淡淡传音道:
“有何可笑的?从当年你们放纵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起,就注定了会有今日之劫!
便是凡灵都有无尽野心,有登高之望,成神之欲,更遑论诸神,乃至是诸位原初?
我北部星空疆域无边,唯独缺少了一位真正主事的人,一个能压服诸方,让诸方心甘情愿压抑自身野心的领袖!”
晨曦沉默无声。
他忽然想起那日与黑夜的交流。
在交谈的最后,黑夜一口道破了天命真正所求之物。
一位合格的领袖。
事实上这不仅是天命的渴求,在这一点上,咏星以及祂晨曦都有相同的诉求。
只是在他看来,咏星之言未免过于可笑。
那人若不愿,他们当中何人能勉强于他?
或许当年的十位原初携手齐心,能让那人为之侧目,感受到他们的意志,改变心中想法。
毕竟纵使无敌于世,也多少还是要考虑友人们共同的诉求。
可这…
又怎么可能?
如他与咏星者,放眼北部星空不过寥寥数人,其余者巴不得那人什么也不管,只是做那头顶的“太阳”。
身抵大自在者,又怎会希望这份大自在变得名不副实?
指望那群蠢货自己给自己戴上一副枷锁?
这岂不荒谬!
合格合格…
既为领袖,何谓合格?
这一点,怕是在每一个人眼中皆是不同。
“万灵有万灵的需求,诸神有诸神的需求,怎可一概而论?”
“这方星空无数底层生灵所求的,无非是一个‘活’字,活下去,再谈未来种种。”
“有人心中只有自己,哪管他人洪水滔天,如此所为,又岂会自找不自在,给自己头上套上一重枷锁?”
“世间诸神,大抵皆是如此。”
“而所谓的道德、底线,本质其实都是先行者为后来者划出的一条界限。”
罗兰·诺戈尔曼停步驻足,指着面前的浩瀚星系,对着身边的黎秋生缓缓道:
“此地为古雅星系,是一处极为特殊的地界,因为它划分开了两大原初级势力。”
“往左是黎明星座,统治者是我北部星空第四原初阿古斯都。”
“往右是循环星座,统治者是我北部星空第八原初安塞尔。”
一路随着父亲漫步星空整整十年,看尽无限风景的黎秋生,道:
“我没记错的话,原初的排名论的并非实力,而是诞生年岁?”
罗兰微笑道:“原初以古老论排名,不以实力论,一是因为原初之境,古老往往就意味着强大,二是因为这条规矩,是我北部星空的领袖颁下的为数不多,甚至可说是屈指可数的几条规矩之一。”
黎秋生目光闪烁道:“那么我们北部星空的第一原初,就是那位陛下?”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猜想,却被父亲摇头否认了。
“我北部星空十二原初,怎么可能将那位陛下也囊括在内?”
“这非是抬高,而是贬低。”
“至于第一原初,那是一位先天神圣,被万灵称之为黑夜女神。”
黎秋生喃喃道:“不仅凌驾在众生之上,同样还凌驾在诸位原初之上?”
罗兰轻轻点了点头,道:“四部星空之主,皆是如此的存在。若不能威压原初级神圣,又岂能成就一部星空之主的尊位,让诸位原初神圣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黎秋生深吸了口气,认真道:“你之前说这四位陛下都已经触摸到了原初之上的境界,所以这就是祂们的真正倚仗?”
罗兰沉默了片刻,最终点头又摇头。
他道出了一句让黎秋生匪夷所思,无法理解的话。
“这四位陛下,早已寻遍人间无敌手,故而无敌于世!”
黎秋生怔默当场。
既是无敌,又怎会四人同行?!
“这世间…有四人同存的无敌吗?”他茫然问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既然是分胜负,那总有个高下,哪怕只是输一招半招,那也终究是输了。
纵然是这十年里见了无数想都没想过的光景,可他依然无法理解父亲的这番言论。
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
还是说这四位陛下的无敌,仅仅只是对人间而言?
罗兰神色平静道:
“这并不矛盾。”
“究其原因,在于祂们各自的倚仗与根本,两者既成就了祂们,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祂们。”
“你先前问我祂们的境界是否就是祂们的倚仗,这只说对了一小半。祂们真正的倚仗,绝非境界这等‘肤浅’的东西。”
这位曾踏足原初的男人,在此刻用了“肤浅”二字,来形容境界一词。
“很多人都认为一境一天关,瓶颈上下,便是两重天地。”
“但他们都忘了,所谓的境界,是用来束缚、衡量常理的。”
“世间万灵,乃至于绝大部分神灵,都在常理之中,可凡事,总有例外!”
“南部星空的那位大渊之主,便是最好的例子,祂的倚仗,是脚下大渊,是来自前任‘大渊之主’,以及那位已逝的‘群星之母’的一切道果!”
“祂登顶大渊之时,不过凡人之身,而祂成就南部星空的诸神之王时,还未入原初之境,所谓的境界,在祂身上不过是水到渠成的‘渠道’罢了。”
“而脚踩大渊,身处万灵国度的祂,便立于无敌之境!谁来都没用!”
“再说那位与我有深厚渊源的天庭共主。”
“那位天庭共主将整条光阴长河收入袖中,将自身恒定在了某一时间点,以此登临另类的‘永恒’之境。”
“单凭这一点,这尊天帝就已近乎举世无敌!
更遑论祂以人间为道场,布道天下,赦封天下山水神灵,成就内外天庭大一统,继而又为世间武道开辟了整整两重天!”
“当世四位陛下中,祂曾是距离原初之上最近的存在,却也是第一个后退的。”
“为什么后退?”黎秋生下意识问出口。
对于距离大道之巅最近的这四位存在,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好奇于祂们为何明明只要想,就能跨出最后一步,这是无数生灵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一步,可偏偏四人无一不是驻足停步,甚至是后退。
罗兰微笑道:“因为没有找到破境的理由,不过快了,也许是百年,千年,或者下一个万年,那位陛下就将彻底迈出最后一步。”
黎秋生怔怔出神道:“快了?他…祂,找到了破境的理由?”
“是的,在这两万年当中,那位陛下寻到了破境的理由,前路再无阻碍,已是一片坦途。”
黎秋生突然沉默了,他没有追问对方寻到的是何理由,只是有些失落道:
“那位陛下若要破境,那岂不是要融合命运长河?”
罗兰哑然,调笑道:“怎么,你还想子承父业,继承我的天命之道?”
黎秋生讪笑沉默。
罗兰揉了揉他的脑袋,看向远方,轻声道:
“这等神物本就不是咱家的,而且吾道并不适合你,你日后即便是以命运成道,也绝不能走我的老路,更不能将目光放在命运长河之上。”
“记住,这世间因果循环,是天理,也是定理!接下了因,就必须挑起某些责任,而似命运长河这等神物,是这世间最大的‘因果’。
这份‘因果’背后代表的含义,你背负不起,我也绝不愿见你背负!”
黎秋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本来是想将我所剩的‘遗产’全部交到你手上,即便不能助你成就原初,也能让你拥有些自保之力,可如今却是不行了。”
罗兰面带伤感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轻声解释道:
“很抱歉,儿子,我还是想向其他人证明,吾天命之道从不输于人!”
“那些人可以笑我罗兰·诺戈尔曼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可以笑我天命神系无人,可以笑我天命之道道崎路艰,可我却决不愿承认,吾道弱于他人!”
他说的铿锵有力,一字一顿,眼底恍如有火光乍现,一经燃起,便再也无法熄灭。
这是以短短六万年便跻身原初行列的神圣者的最后骄傲!
黎秋生挠了挠头,摇头道:“我不在乎那点遗产,这事我支持你,毕竟要是你的天命之道谁也比不过,我出门也没脸说你是我爹不是!”
罗兰气地失笑。
他狠狠给了儿子一个板栗,笑骂道:“再丢人,老子也是你爹!不过你放心,你爹我保证你出门就被人堵!”
黎秋生狐疑道:“为什么被人堵?”
罗兰笑眯眯道:“等本神主证明吾天命之道的强势,你作为天命神系仅存的神子,你说那些人会不会觊觎你身上可能藏着的天命之道?”
黎秋生顿时变色道:“狗日的天命之道!老子身上哪来的天命之道?!你又没传我!”
罗兰好整以暇,感慨道: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而不会相信对方口中的‘真相’。
你作为我唯一的儿子,天命神系的唯一神子,说你身上并无天命之道的传承,这话传出去谁信?”
黎秋生面皮抽搐。
他感觉自己已经能想象的到那样的画面了。
“你先前只说了两位陛下的倚仗,我们北部星空的那位呢?”
罗兰·诺戈尔曼忽然陷入沉默,目光失神,眼底有追忆之色一晃而过。
“是…神国。”
许久过后,他晃晃悠悠地轻声说道。
“我们北部星空的那位陛下,最大的倚仗便是祂的神国。”
黎秋生纳闷问道:“神国?”
他自然知道何谓神国。
那是一尊神灵的道则显化,是一位神灵最重要的根基之地,是最后净土,也是对敌的最终手段。
当一尊神灵高举神国,就代表了战争进入到了决定胜负的白热化阶段,也是最终的厮杀。
“陛下的神国…实在是太大了…”
罗兰眸光幽深地低声喃喃道。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
那惊鸿一瞥中,乍现一瞬间的煌煌神国,让他丝毫生不出抵抗之心,只剩下由衷的赞美。
那是最初的造物主也难以复制的瑰丽,是世间一切奇迹的来源,是万灵的起点,是最初的一,也是终末的圆!
那是穷尽世间无数文字,也难以描绘其半分的恢弘壮阔!
他毫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是摇头道:
“若无意外,不久的将来,你就能亲眼见识到陛下的神国将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那位陛下将要出手?!在哪里?!”
黎秋生两眼圆睁,满目期待。
“自然是举目可望。”
罗兰笑着答道。
黎秋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罗兰轻笑一声,没有继续深谈,而是指着下方道:
“回归正题,你可知我们的旅途终点为何是在这里?”
黎秋生回过神,目光凝重。
按照这个便宜老爹的说法,他们的十年旅途将在此地画上句号。
那么此地必定暗藏玄机!
这一次,罗兰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让他猜谜的意思,直截了当地揭露道:
“阿古斯都与安塞尔之间,有一个叛徒!此人背叛的不仅是我北部星空,更是背叛了整座大宇宙星空!”
“如今的格局我此前已和你详细说过了。”
“路西菲尔这点,我等早已有所预料。此人并非我界中人,而是界外来客,最后加入了我北部星空。”
“此前的他基于我北部星空而言,并无实质的威胁,只是个隐患,而且我等需要他为我们平衡,再加上接纳他加入北部星空的人正是陛下,而陛下也无针对他的意思,所以此前无人动他。”
“对他的态度,诸位原初原本是想彻底拉拢、同化他。”
“我为此问过晨曦,他言他们并不在意路西菲尔的前半生,纵是界外来客又何妨?只要陛下认可,那么无论何人,都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互称道友。”
“只可惜,此人最后还是叛了。”
说到此,罗兰摇了摇头,淡淡道:
“此人叛变,我毫不意外,也早早警告过晨曦等人,只是他言此人是陛下接纳,陛下未言之前,无人敢动他。”
“对此我也无可奈何。”
“我生前倒是针对此人做了些防范,只可惜如今我天命神系都已名存实亡,那些伏手也几乎都覆灭了。”
黎秋生敏锐道:“几乎?那就不是全部?”
这十年来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自己这位父亲异常了解。
他说绝对,那就是百分之百,而他一旦没把话说死,那么就定有一线生机。
罗兰笑骂:“好小子,整天扣我字眼!”
他重重拍在黎秋生肩膀,笑道:
“确实还藏了最后一手,是你一位叔叔,与我志同道合,早早潜伏入了破碎海,如今都快当上破碎海的大管家了。”
“但要想靠这一手弄死路西菲尔,那是妄想,只能作为最后一根稻草来用,绝不能视其为最重要的倚仗。”
“路西菲尔包藏祸心,我北部星空以礼待之,却只换来一场祸事,所以祂必须死!”
“祂不死,如何肃我北部之风,如何正我北部之威,如何斩绝诸位原初不该有的心思?!”
罗兰淡淡道:
“我死前,有太多约束、枷锁,致使我很多事都无法去做,可如今我已身死,那些曾做不得的事在我面前,便已算不得什么了。”
“我与晨曦做了担保,祂会保住我天命神系最后一方神国,而代价,便是由我来弄死路西菲尔。”
“吾儿,你可知该如何弄死一位原初神圣?”
这一刻,黎秋生只觉头皮发麻,一种惊悸之感从脚下直窜向头顶。
弄死一位至上原初?!
十年过去,他已彻底了解这一层次究竟代表了什么。
正是因为足够了解,他此时甚至无法拿出足够合适的比喻形容,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描绘出这一境界的伟大!
而他的父亲,就曾是这一层次的伟大存在!
如何弄死一位至上原初?
黎秋生咽了口唾沫,出神道:“难道你准备引那位陛下出死路西菲尔?”
能弄死原初的,自然只有原初,乃至是那四位凌驾原初之上的伟大陛下!
罗兰欣慰道:“多少算沾了点边,不过还是想岔了,我可请不动陛下亲自出手。”
遥望远方的无垠星域,屹立于此的罗兰·诺戈尔曼神色淡漠道:
“要想弄死一位执掌半座地狱的原初,寻常手段是办不到的,而那等阴毒手段,不说能否做到,也无法正我北部之威,威慑诸方,所以——
只能正面打死他!以原初对原初,正面将路西菲尔活活打死!”
黎秋生听得唇干口燥,下意识道:“哪来的原初,你还能出手?”
罗兰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微笑道:
“我天命神系,算不得大道坦途,却也是人才辈出!”
黎秋生神色茫然,顺着他的目光回望去,呢喃道:“你在我们的世界中还溜了一记后手?是谁,那几位真神,还是…”
他原是想说自己认的那位大哥,可却没来由的噤了声。
罗兰笑得格外灿烂,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大笑:
“他们说我天命神系大道太短,别说是同路人,就连后来者也是一个都无,可谁又能想到,我北部星空真正承继亿万后天生灵‘天命’者,却诞生在了我天命神系的最后一方神国内!”
在说这番话时,他的眼中熠熠生辉,仿若压抑了无数万年的阴郁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我罗兰·诺戈尔曼,曾以六万年证道原初为荣,更因执掌天命长河而自傲于世,甚至当真认为自己真的承继了无尽后天生灵的‘天命’,可当我见到了那人后,我才明白,何谓‘天命’!”
“那人,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人!”
“他生来就注定要颠覆此界无数生灵认为的‘常理’,成为新的霸者,为这座大宇宙星空谱写一部崭新的修行史!”
“可是…”
他的表情忽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那种极尽复杂的情愫化作两道血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回望这后方,颤抖着嗓音喃喃道:
“可是原本注定要承继天命的他,却因为生在了我的世界中,断了前路道途啊!”
“我北部星空无数万年来,承天命诞生的男人,却因为生在了我的神国中,以致遭奸人所害,断了前路道途!”
他面目狰狞地低吼咆哮,不复往日的洒脱淡然,眼中有恨意,更有无尽怒火。
“祂如何能不死?!祂怎能不死?!”
“祂若不死,何以平复我北部星空亿万万生灵之怒?!”
从大笑到怒火鼎沸,这之间的转折让黎秋生呆怔当场。
他看着面前似笑似哭的男人,心中泛起了无限苦楚与心疼。
经历了这十年的他,已然清楚男人此时的感受。
他曾自认天命,却在最后认识到了这是错误的,可他依旧坚定地继续在脚下的道路上行走,欲图为天下众生开道!
他曾自问他可为万灵众生开道,可当他死后,谁又来为这万灵众生护道?
他在清楚自身并非天命所承的前提下继续前进,坚持己道,纵是身死也不曾悔过,固执地让人心疼!
而当真正的承继天命者诞生在了他的神国残骸中,无异于这世间万灵,乃至天命、天道对他的肯定与最大褒奖!
可是…
那承继了真正的天命之人,却在他的神国残骸内断绝了前路道途!
这是何等讽刺?!
罗兰忽然平静道:“无需为我担忧,这一切都已是既定事实,而我最讨厌的就是往后看。”
“秋生,我带你来此,便是希望你能坐镇此地,代替我迎接一位陛下。同时,坐观为父搅动天下风云!”
这一刻的罗兰·诺戈尔曼微笑而立,又恢复了一丝往昔的风采。
他缓缓踏前一步,身形突然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朦胧的光影中竟走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他!
“我有分身三道,可为北部解忧。”
“请,诸君观之。”
低喃声缭绕在黎秋生耳畔,久久未曾散去。
黎秋生双手死死攥紧,眼中泪意涌动,身躯微颤,目送三道分身各自踏向最终的方向。
他知道。
这个陪伴了他最后十年的男人,将就此远行,行向远方,再不归来。
他目光赤红,死死盯着男人离去的身影,好像要将那道背影烙印在脑海深处,乃至是灵魂深处。
他在心中为这个平日里没个正行,却是骄傲至死的男人轻声送行。
这对父子。
终究还是没有互相告别。
此时此刻的天命星系。
已不再是只有诸位来自北部星空的原初,以及一位来自混沌的邪神。
多达十数道气息遍布四方,带着各种各样的态度。
来自其余三部星空的圣人级存在,不敢以真身在此时闯入北部星空,却将自身意识投射到了此间。
当中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也有心忧天下者。
整座星空半数以上的顶级存在,在此时奇妙的齐聚在此地,坐观接下来的发展。
北部星空是沦为一个笑话,还是另有翻盘之举,就在接下来。
晨曦淡漠地屹立在星空,祂来此的本就是一具投影分身,本体尚在前线,如今更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一切。
被净世火海簇拥的咏星神,高高在上,盘坐在最高处,冰冷的目光来回扫视在周边那些降临的意识上。
这当中有来自东部星空的圣人道祖,也有西部星空的镇国神柱,亦有南部星空的上位神灵。
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了。
而在众人视线中心的,则是自始至终笑容温和的路西菲尔。
奈亚站在他的身后,似不习惯自身暴露在这么多同级别的存在目光下。
唯有路西菲尔,哪怕被众多原初存在死死盯着,却是不露半点怯色,风度依旧。
“天命,一介匹夫罢了,心比天高,却也是命比纸薄。”
路西菲尔温和道:“诸位若能在此时归顺吾荣光神国,助吾等神主一臂之力,颠覆这方牢笼,解放众生万灵,日来论功行赏之时,定然不会亏待了诸位。”
“吾等承陛下天命而行,前路已是大道坦途,未有人可与吾等为敌。”
“可若诸位一定要与吾等为敌…”
他不禁摇了摇头,笑道:
“那便是自寻死路。需知凡就是凡,如何能抗衡真正的神圣?”
此话一出,旁观的意识中有故意拍掌大声叫好者,亦有皱眉反对却又不好开口者。
诸位北部星空的原初皆是面色铁青。
此话若放在以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定然是认同的,蝼蚁般的凡灵,又怎能对抗超凡入圣者?
神祇就是神祇,凡灵就是凡灵。
两者间无可衡量的鸿沟,注定了彼此间天与地的差距。
蝼蚁般的生物,安敢忤逆至高至伟的神圣?
这,便是诸位自认天命所归的原初,立于世间的根基。
可而今,眼前之人却将他们的骄傲践踏于脚下,把他们比作了蝼蚁!
而他身后之人,才是至高至伟的神圣!
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愫悄然蔓延在诸位原初的心底。
那是如无数被他们当做草芥而俯视的生灵都曾生出过的情愫。
而就在此时。
一道远道而来的声音飘然进场。
他站在了路西菲尔与天命神国的中间,挡住了诸神的视线,大笑道:
“蝼蚁也有吞天之志,地狱之主何敢小视我等后天生灵?”
在场众人神色一震,第一时间认出了到场之人的身份。
曾经的天命之主——罗兰·诺戈尔曼!
他们看向罗兰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惋惜,有敬佩,有不解,亦有淡漠。
路西菲尔似笑非笑道:“蝼蚁之命,不过朝夕,也敢妄谈吞天?”
罗兰大袖一挥,笑道:“我等后天生灵,与天地争,与同袍争,与万族争,与神灵争,总能有几个争出一条康庄大道的人物。”
路西菲尔哑然笑道:“便如阁下这般?”
罗兰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看向站在他背后的那几位熟人。
他又扫过周遭那些熟悉的气息,轻声感慨道:
“都是熟人啊!”
等待回过神来,罗兰抬手拍了拍脑袋,笑容有些促狭,又带着一丝难得的狂放,笑道:
“听闻阁下天命所归?”
路西菲尔彬彬有礼,微笑道:“我承吾主天命,自当无往不胜,天命所归。”
“哪怕是在我面前?”
那男人低笑道,好像在说着什么可笑至极之事。
路西菲尔轻挑眉目,苍白色的瞳孔中映现的是讥讽之色,面容上却仍旧是笑容和煦道:
“道友之道,终究还是狭隘了些,还阻碍不了吾等道路。”
“萤火安能与皓月比光?”
“这样啊——”
那个自始至终与诸位北部原初站在相对面,孤身而立的男人笑叹道:
“既如此,那在下只能请地狱之主,与我一同走一遭阴曹地府了。”
闻言,路西菲尔眉角微挑,笑容依旧从容。
他嘴唇微张间,带着戏谑与说不尽的傲慢的三个字轻轻道出。
“凭什么?”
“即便是昔年的你,也无资格与我同归于尽,更遑论如今?”
这种高高在上的温和,让围观的诸位原初恨不得一拳将其砸烂!
只见那男人非但没有丝毫动怒之色,反而是目光奇异地看着路西菲尔,又望向远处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他拱手四方,大笑着发出了最后一问。
而让路西菲尔亦忍不住一怔的,是这一问问的不仅是他,还有他身后的那些原初,以及所有以意识降临此间的圣人道祖,上位神灵们…
“敢问诸位道兄,这天地间,可曾诞生过一位岁寿三百的原初神圣?”
而就是在这一刻!
北部星空的天差点塌了!
一道煊赫煌煌,力压万道的霸道拳意,以无敌霸者之姿出现在了众生面前!
哪怕没有直面这拳意的主人,可那喷薄吞吐的沛然拳意却告诉了在场诸位两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拳之下,
有我无敌。
霸者之路,
自我而始。
当在场所有人因局势脱离掌控,而忍不住变色之际。
当所有人凌厉至极的目光汇聚在那拳意升腾的源头时。
背对这道煌煌拳意的罗兰·诺戈尔曼,眼中先是流露出落寞与无奈之色,继而目光如炽,笑声由低转为肆意,纵声大笑。
已是天地无忌!
因为他很清楚,在那个彻底走至自身道途终点的后辈眼中——
这天地,已无禁忌可言。
自此,
身前无人。
也无神祇。
哪怕…只是刹那流星。
天命神国。
深渊,山巅之上。
罗兰搓了搓手,笑眯眯道:“有人笑吾道如那独木桥狭窄难走,莫说同路人,便是后来者也是一个都无,青云兄,你如何看?”
顾青云淡淡道:“自认天命者,往往傲慢而愚蠢。”
罗兰砸吧砸吧嘴,十分认同地点头道:“这话在理!一群眼睛长额头上的东西,哪里看得见我天命之道的博大精深!”
说罢,他又笑眯眯道:“青云兄如今还差多少?可能帮我一个小忙?”
顾青云似笑非笑回他道:“得前辈之助,前路已是一片坦途,只不过得道之日,即是晚辈身陨之日,怕是帮不得前辈太多。”
罗兰眼角一抽,苦着脸道:“真得如此?真就如此?对自己也如此之狠?”
他牺牲自身所剩道果,确实能为身前之人铺平道路,可眼前人却面临着两个选择。
一是不顾一切,一路直行,走至道路尽头,如那流星璀璨点燃世间。
二是当断则断,在该停步的地方停步,却同样可领略那最高处的风景,只是没有前者“尽兴”,但却可保住一命,代价便是与脚下这条大道再无缘,可以他之天资,哪怕是换条大道,日后也必然能走至绝巅!
两者对比,高下立判!
这两项选择本该是毫无争议的,可这个执拗的后辈,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第一种!
顾青云淡笑道:“一介匹夫,能窥大道之巅已是侥幸,不敢奢求太多,有这一眼,已是足够。”
传说大道之巅上,是世间生灵从不曾见过的瑰丽风景,无数人在条路上前仆后继,只为见一眼。
一眼就够。
罗兰摇头道:“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大道怎能如此之小?”
顾青云挥袖大笑道:“大道自然不能如此之小,小的只是吾道罢了!”
他低笑道:
“某此生所求已然近乎圆满,何敢奢求太多?当按天寿入轮回,寻那下辈子的缘法才是。”
罗兰·诺戈尔曼沉默无言,嘴唇嗫喏,却终是无法将那句话道出口。
不过是一个女子,又如何比得过大道风光?
可此话,似乎他罗兰·诺戈尔曼最是没有资格道出于口。
当年他能狠下心断绝道途,换取四位陛下一见,一半原因便是自己已逝的妻子和未能保住的孩子。
纵是天命原初,却也保不住妻儿性命,这等神圣,当之何用?!
如今想来,这似乎真真是…一脉相承啊!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随性洒脱、天资卓绝的晚辈,长叹一声。
“青云兄,此生所求已经近乎圆满?可我还有一事拜托,不知你可敢接下。”
“说来听听。”
“斩下一颗大好头颅,为我送行如何?”
顾青云沉默良久,不用猜也能明白对方口中的大好头颅,会是何等级数。
他正襟危坐,神色坦诚道:“晚辈有一惑,若前辈能解惑,那么晚辈自然为前辈走此一遭。”
“何惑?”
“此界种种前尘纠纷,晚辈已了然于心,只是还有最后一问,当年的前辈,究竟做了什么,又做成了什么?”
关于这一界的来历,以及身前之人的身份,顾青云已经再无疑惑。
只是还有一事不曾明白。
那便是身前之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才惹来了大劫,导致自身陨落,神国残破,最终沦为他们脚下的这方世界?
他想知道对方究竟做了什么,又做成了什么。
让一位原初神圣舍弃一切去做的事,真的值得吗?
罗兰一振衣冠,大笑道:“你既想看一看,那便让你看一看。”
他一指点出,点在顾青云眉心之上。
此前种种,尽在这一指之间。
无数流光幻影在顾青云的脑海中闪过,那隐藏在时光下的隐秘向他彻底放开权限。
待昔年发生的种种景象对话,在顾青云脑海中一一展现后,他好似逆流光阴长河,作为第六人见证了这世间最为壮阔之举。
最后。
尘埃落定。
顾青云缓缓睁开眼眸。
他再度看向身前之人,目光复杂难言,最终由衷叹服道:
“前辈之壮举,晚辈不如远矣!定以一颗大好头颅,为前辈送行才是!”
年轻人神色淡然,全无此前嬉笑之神色,泰然自若地接下了前者的称赞。
就在今日之前。
除了包括罗兰在内的五人之外。
谁也不知道在那一天的某个后天生灵,究竟达成了一项怎样的壮举。
哪怕是那些站在大道尽头的圣人道祖,原初神圣,也无一人知晓。
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就在天命神系崩塌的那一日。
有一介他人眼中的凡灵之身,敢叫四部星空之主落座身前,坐而论道!
问道前路对错!
定鼎天下格局!
开此世古来未有之壮举!
敢为天下先!
他要做什么?
他要为这座星空彻底结束持续了无数万年的先天与后天之争!
他要解决自万灵诞生后就存在的难题,让神灵与万灵共立世间!
他要为这天下止戈。
以天命为号者,愚蠢而可敬。
罗兰望着脚下百废待兴的神国残骸,又望向远方瑰丽的人世间,眼底有温柔之色悄然浮现。
今日过后。
世间再无罗兰·诺戈尔曼。
可那又如何?
他毕生所求的,已近在眼前!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昔年截你造化,断你道途者其实是路西菲尔。他借布道此界内的七大使徒之力凝聚了一道化身,坐镇幕后操弄了些见不得光的把戏。”
“死都要死了,些许前尘往事,也就不重要了。”
老人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
身形愈发模糊,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顾青云体内的罗兰无声而笑。
他清楚地知晓这后辈口中的死亡,指的非是他自己,那自然只能是路西菲尔本人!
将一身最后造化根基送予顾青云的罗兰,在最后时刻,歉声问道:
“最后一问,青云兄生于此界可有遗憾?需知,若你生于东部星空,那圣人道祖的果位可谓探囊取物,若是…”
面孔苍老,实则比之男人小了无数万年的老人,神色平静打断了他的话。
“大道怎能如此之小?”
罗兰语塞,却是大笑离去。
他的一切道果化作最后的光雨,洋洋洒洒落下,为下方逐渐回复至鼎盛之年的男人,彻底铺平了前方道路。
深渊,界缝之前。
神魂返回身躯,
老人怔怔望着身前木盒中的那片泛黄了叶子。
沉默无言。
他的思绪渐飞渐远,回到了过去那些怎么也忘不了的岁月。
在那个女子面前,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他本一心向往那至高之所,向往天空之外的无垠星空,向往王座之上的不朽境界。
却在道途中输给了一个“情”字,而后又输给了自己。
他回首前尘,自己哪里是因被他人阻断道途,致使自身不得寸进,分明在很早以前就败了个一干二净,却是浑浑噩噩,一无所觉。
他顾青云曾自认无愧“极道者”三者,曾自比古时神灵,甚至自诩“狂徒”二字…
可如今想来,却不过是自以为是,丢人现眼罢了。
自诩天命所归者,往往愚蠢,便是如此。
而今日。
方知平凡二字。
重归本心。
自此,心境终达圆满无漏之境。
是为——
无缺。
“有幸生于此方世界,终究是要为这座世界做些什么的。”
老人怔怔望着远方许久,最终轻声自语。
他的嗓音云淡风轻。
他的神色天经地义。
一身拳意打破了某道桎梏自身多年的屏障,一路横行无忌,天地难阻!
他终于在此刻得见自身真正道途!
而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自此——
踏破天关!
真龙入海!
一切的最后。
老人扪心自问,自己选择第一条大道的原因,真的只是那些放不下的执念,或是那自寻死路的念头?
当然不仅仅如此!
因为他很清楚,他可能再也无法找到比脚下之路还要接近无敌的道路!
相比活下去,他更想知道自己曾寻到的那条道途,究竟拥有着何等样的潜力,又能走到什么程度,能否…
与那四道站在星空最高处的身影比肩而立?!
老人将手中之叶轻轻飞出,目光幽深难言,低语道:
“你我缘分,在于来世。”
此世有缘无分,那便来世再见。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这一世,便让我去见一见那道之极尽,当是如何璀璨!
接下来。
他将走向最后的战场,看看自己的道途究竟是何等煌煌无极,再以一颗预定好的大好头颅,为一位前辈送行。
天地之间。
那沛然莫御的磅礴气焰宛若倒挂而上的瀑布,震散了头顶云海,如一道煌煌天瀑逆流而上。
直冲天外!
盘坐山巅,重归鼎盛的中年男人淡然起身,俯瞰人世沉浮,眼含日月星辰。
道音轰鸣,无远弗届!
山巅之上。
中年男人负手而立,一身压制不住的气息狂放而霸道地肆意宣泄,割裂了空间,错乱了光阴。
此方世界已无法承载他的真身!
他抬头望向界外星空,望向那些等候他莅临的诸多古老者。
虽是仰视,可在这一刻的诸位古老者眼中,却像是男人在俯视着他们所有人!
中年男人含笑开口,发出了成道后的第一句宣言——
“霸者之路,某已走至尽头,敢问诸位前辈,谁来送死?”
这一刻。
群星黯淡。
天地皆寂。
众生失音。
那凌驾于万道之上的拳意煊赫天地,镇压星空无极,好似在与整座星空郑重宣告——
时隔七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年。
北部星空证道原初者——
人间匹夫顾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