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夜,整个神宵派驻地万籁无声,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只剩下一轮皓月代替灯火静静照抚着这座小丘,将这片天地蒙上一层银纱。
在靠近小丘边缘处,有一所不起眼的茅屋,正是方不言在神宵派的居所。这座茅屋显然是新近准备的,茅草还十分新鲜,散发出一种草木青涩的味道。
神宵派还保持着道家结庐而居的古老传俗,小丘之上一座座茅草屋,便是整个神宵派弟子的休憩所在,而且不论老少尊卑,一体同仁。只是茅屋有大有小,大的是低辈弟子群居,小的则是单门独户,只有一人。
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明守夷这一辈的宿老以及继明守夷之后的第二代门人。
方不言虽然入门较晚,但是到底身份不同,也独得了一间。
说是特殊待遇,其实这茅屋中也只有一床一座一桌一椅,床还是云床,桌上还有一盏油灯而已。不过方不言并没有感觉有多么不妥,在他眼中看来,茅屋虽小,却胜在清净,正好修行。
不同于在此时逐渐安歇的其他人,方不言仍是在打坐,不过他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运行周天上,而是一直注意着天边的那一轮明月,似乎在等待着某一个时刻。
等到明月到月上中天之际,盘膝而坐的方不言忽然睁开眼睛,下了云床。
霎时间昏暗的小屋陡然划过一道冷电,将整间房屋晃做白昼一般,只是存在于刹那,随即又恢复黑暗。
而方不言眼中流光晶莹,似乎就要满溢而出。
这种景象若是在世俗界,往往会被人称为“虚室生白”,而在修行界,却是“神完气足”的体现 前者只是功力高到一定程度,便会自然而言具备的特征,方不言在沧海世界就已经具备了这种特征,所以在此界中不算什么,唯有后者,神完气足,却是多少修道人可遇不可求的状态。
因为这代表的是一个人的精气神彻底达到了巅峰状态。
道家称精、气、神为人的“三宝”。是构成人体生命组织的精华,一个人的精气神便是关乎性命的本源,人的精气神并非是恒定不变的,而是随着人的种种举动不停起伏,最终却是慢慢消耗殆尽。古人有“精脱者死,气脱者死,失神者死”的说法,以此也不难看出“精、气、神”三者是人生命存亡的根本。精气神一旦耗竭,便意味着人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其实不难看出,修行界不论是从内丹道还是炼神派,在踏上道途时,皆是以蕴养精气神三宝而增强生命本源为着力点,从而以超脱生死作为最高的追求。
所以精气神对于修道人来说,代表的便是自己的性命,有一些人平日里别说根本不敢将精气神像方不言这样提炼到巅峰,就算是不必要的损耗,也要竭力避免,以免有伤寿元。
这样的人一般也有一个称呼,叫做“守尸鬼”。
而在修行界,一旦有人将精气神强行提炼到巅峰,除了拼命之外,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要冲关。
方不言显然是后者。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修炼“神宵雷法”,得益于他根基已成,颇有进境,一身来自沧海世界积累的真气,已经尽数化为了此界元炁。
此时他才知道真气和元炁的区别。
修行第一步,不论是那种流派,皆是从炼精化气开始,而真气和元炁,都是天地元气结合自身精华炼化而成。只是人体精华有先天后天之分,先天之精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又叫做“元精”,它是本原性的精华,而后天之精指的是人后天通过摄取饮食水谷获得的营养,也就是水谷精微。
故而炼精化气,炼化的精华不同,所产生的“气”也就有了先天与后天的区分。
而此界比之沧海世界的优越性之一,便在于炼精化气时,可以直接炼化先天之精以为元炁。
换而言之,若是世间存在先天和后天的境界,方不言先前所经历的世界,皆是需要从后天开始,苦苦追求而成先天,而在此界,一开始修炼便是直接踏在先天境界之上,比之前者还要省却无数苦工。
这是世界之间的差距,也是因此,后者比前者世界修道途径更为完善所致。
眼下在炁的修行中,方不言才算是真正与此界中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而达到这一步,此界中人只需一年半载数月时间,天赋异禀者甚至只需几天便可,而方不言在之前两个世界,却整整蹉跎了数十年。
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然而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一人世界相比于诸天万界,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甚至连恒河沙数中的一粒沙子都算不上。
而在那更高级的世界,那里的生灵可能一出生便是仙,起跑线直接站在了许多人所期望的终点线上。
公平吗,并不公平,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就像洪荒世界这种在诸天万界中最为顶级的世界,那些混沌生灵,先天魔神。一出生便屹立于宇宙的顶峰,掌握着天地赋予的至高权柄,万劫不磨,恒古永存。
与这种被天地宇宙所钟爱,得天独厚的神灵相比,岂不是更让人绝望?
然而方不言并没有绝望,他看的并没有那么远,他相信,只要沿着当前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有朝一日总能与屹立于诸天万界顶峰的神魔比肩。
出了茅屋,方不言并没有走远,而是找了一块石头,静静坐下,也未炼功,而是静静享受这一份独属于夜晚的宁静和安祥。
他的心灵一片平静,然而周身的精气神却是满溢出来,带动着体内新近生成的炁,不断跃动。
方不言并没有制止,反而深入心神,感悟着炁的活跃。
从字形上看,“炁”字底下四点,表示的是火在下燃烧,这种“火”指的是生命的原动力。所以说,炁,便是生命的具现,而炁的跃动,便是生命的跃动。
方不言能感觉到自己的炁是那么的活跃,而自己的生命,也是前所未有的旺盛,只是这种旺盛与天地自然相比,仍是渺小不已。
然而这种渺小并没有成为他与天地之间的隔膜,因为天地在他的感知中,在这一刻,也宛若有了生命。
纯粹的生命之间,有大小之分,却无高低之别,方不言已经缓缓融于天地之中。
这种感觉中,方不言觉得与天地是如此和谐,甚至忘掉了自己,忘记了一切。体内炁机一动,他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周围万物,甚至天空中月亮星辰的光,都缓缓向方不言聚拢过来。
这种“光”,并不是真正的光,而是一种隐喻,它更像是一种天地之间的灵机。
方不言本来就打算在今夜冲关,突如其来的顿悟,让他忘却了一切。他根本已经忘记了修行,但是又却不知不觉中进入修行之中。
很自然的状态。方不言很自然的进入一种定境,与以往不同,他周围的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投入心中,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玄妙。
方不言尽管与天地万物融合在了一起,但是他并没有恍惚,而是清醒无比。
他真实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又清楚的知道天地自然与他合为一体。
只不过他不愿区分周围的万象,也不能说不愿区分,而是他已经没有了这种意识。在这一刻,在这种定境中,方不言已经将他的一切融入其中,天地万物,森罗万象与他不分彼此,却又互不影响。
方不言此时可以做一切人可以做的事情,也会动怒,也会高兴,甚至会流泪,他现在拥有凡俗一切所有的情感,能够体验一切,却又不会陷入沉迷。
他的心却一片宁静,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平静的潭水,世间一切,均能自然影现,却又只是影子,自然不着一丝痕迹。
方不言已经明了,此时他的心灵之中,已无漏洞。
“人受天地中气以生原有真种,可以生生无穷,可以不生不灭,但人不能保守,日日消耗,卒至于亡。间知保守,又不知锻炼火法,终不坚固,易为造化所夺。苟能保守无亏,又能以火锻炼,至于凝结成丹,如金如玉,可以长生,可以不化。
盖欲炼此丹,虽以药物为主,欲采药物,当在根本用功。何谓根本,吾身中太极是也。
天地以混混沌沌为太极,吾身以窈窈冥冥为太极。天地以此阴阳而生万物,吾身以此阴阳而生大药。大药之生于身,与天地生物不异,总只是阴阳二气。二施一化而玄黄相交,一禀一受而上下相接,混而为一。故曰:混沌。混沌,乃天地之郛郭窈冥,亦是大药之胞胎也。”
一篇经文,无需他动念,自然而然流淌在脑海之中,映照在心灵之上。
“吕祖纯阳,采药篇。”
也没有任何的念头,这篇典籍的名字也自然而然的出现在方不言脑海中。
采药。
这才是方不言今晚真正的目的。
这里的采药,不是说什么采摘药材,而是对应内丹道的修行,以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减,炼化自身而成金丹。
这里的采药,便是采纳天地灵机化于一炉,蕴养己身丹道。
采药有分大药小药,方不言此时便是采取的小药,至于大药,还需要更为高深的内丹功夫才行。
天地灵机多种多样,他这次所要采摘的,便是这月之精华。
方不言的精气神已经饱满,这已是采药的关键,然而此时他的心灵也随之天地相融,从而臻至前所未有的圆满境界,这却是意外之喜。
有了心灵层次的圆满,与天地相融,方不言这次采药异常顺利。此时他的感觉很是奇妙,心神凝聚于外,然而自己的躯壳仿佛被另外一种意志所指引,轻车熟路的引动月之精华降临自身,全然没有丹书中所记载的种种劫难降临。
相比于采药顺利的欣喜,方不言现在却更加注重采药时那种意志所带给他的感觉,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种意志的由来。
方不言此时与天地相融,而降临在他身上的意志,便来源于天地,这一刻,等同于他以天地为师,天地自然则手把手的教他如何采药炼炁。
这是何等的机缘?饶是方不言现在处境特殊,那种从心中引来的狂喜,也差点让他脱离这种状态。
平心静气,方不言舒缓心情,继续看“天地意志”采药教程。
月华仿佛凝炼成一粒丹药,丹药入口即化,方不言能感觉到药力如何在身体中运作,内视之中,一股清凉月色流转五脏之间,而五脏五色分明,不断汲取着这丝月华之力。
与此同时,沉寂在丹田之中的一股真气自发而动,似乎是在迎合月华之力一般。
方不言如今全部真气皆已转换成品质更为上乘凝实的先天之炁,他以莫名视角观之,体内种种如洞若观火。却是已经认出这股另类真炁本质为何物,却是当年初至沧海世界时,误打误撞炼化的那一丝月华之力。
这道真力本质奇高,就算在此界也不逊色于任何一种先天元炁,以沧海世界的等级来说,本不该存在。方不言心念而至,放开对这道真力的压制,这道真力便如乳燕归巢一般,直接融于采药炼化的月华之力之中。
方不言一直不知其来历,而今再看才知道当年他借融身天地之机,误打误撞契合了采药之法,才将这丝月华之力炼化。只是苦于没有之后内丹功法,一直不能彻底收回已用。
与此同时,随着月华之力融入引入五脏,方不言感觉自己的体魄一点一点变得强壮起来。
这是一种整体的提升,一点一滴中的提升,却异常稳定,他的体内仿佛有一种新的平衡的建立。而在此时,方不言只是冷静旁观,一切好像了然于心,偏偏心又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