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飞骂万雪斋是奴几辈的,倒也不是瞎说,在盐商里头,张石洲的名声极好,但万雪斋的名头就不大好听了。
一来,张石洲虽然是个西商,但是他落籍扬州,算是扬州人了,万雪斋是徽商,这时候的徽商,还没有历史上名气那么大,起码在盐业这个行当里面是被西商按倒在地上摩擦的,朝廷也还没有针对徽商的落籍政策。
从籍贯上来讲,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是外地人,大家自然是有个偏帮,这是人之常态。
万雪斋这个人,从商业角度来讲,也算是一个枭雄了,起码,在大明朝算是。
二十年前,万雪斋还是另外一个徽商程明卿家的家生子奴才,跟着主子专门跑盐运衙门,时间长了,把里面的门道就摸清了,后来他得了程明卿赠与的一点窝本,不曾想刚好那年窝本涨价,他趁机卖了一笔好价钱,随后自赎其身,开始折腾,几年间就挣下了诺大的家私,反倒是他的老主子程明卿,亏了本回了徽州老家。
有人举报过万雪斋在泰州那边有自己的私盐队,不过,这年月,谁还不卖点私盐?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万雪斋名声不好还不单单在贩私盐,还在娶小老婆,娶小老婆娶出诺大名声的,大约也就是他了,整个扬州城都知道,万雪斋每半年必然娶个小老婆,迄今已经是第十五房小妾,也就是说,他风雨无阻娶小老婆娶了七八年了。
这在康飞看来,不就是一种自我炒作的手段么,当然,这在大明已经算是一种比较高明的商业手段了。
总之,万雪斋发家也就是这十几年,风云际会,一下子就做到了大明朝最顶尖的那一拨商人,正所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朋…
十几年的时间并不算长,起码,在扬州城不喜欢万雪斋的人往往都喜欢骂万雪斋,你一个奴几辈的,不过措大而已,如今骤发了起来,抖什么抖。
人的底蕴,有时候真的是需要时间去积累沉淀,像张石洲,他家小舅子王学甫是南直隶提督备倭衙门的兵备副使,差遣是往直隶扬州等处提督官兵备倭,官职虽然说才是五品,可是,康飞的老丈人凤玘这个三品的指挥佥事要是见到南直隶提督备倭衙门的兵备副使,恐怕立马儿就要跪下来。
大明的官,不在职位大小,而在权力大小,大明有不少位卑权重的官,比如巡按御史,才七品,可巡按御史发起威来,连四品的知府都害怕,还有六科给事中,那也是七品,可给事中发起威来,那是连侍郎、尚书都要头疼不已的。
张石洲的小舅子这个五品官,理论上能管整个长江下游,位置虽然不高,可是权力不要太重。
像是兵备副使,大明的循例是只要做出成绩,能直接升任一省布政使的,就如七品的巡按御史一旦出成绩,基本也直接升四品知府一般道理。
张石洲的小舅子是五品兵备,可想而知,张石洲的联姻对象是世代簪缨的世家,而万雪斋,他正房的大奶奶以前是程家的大丫头,是被家主收用过的,别看万雪斋诺大家私,那程家家主要是来扬州,万雪斋和他老婆那是要上门磕头的,道理很朴素,你以前是人家的奴婢。
据说,好几年前,万雪斋四十大寿,遍请亲朋,连扬州知府老爷都邀请了,结果当年原来的老家主程明卿突然登门,万雪斋夫妻两个顿时屁滚尿流,上去作揖磕头,惹得无数人笑话。
后来万雪斋掏了一万两银子给老家主,这才把上门打秋风的程明卿给送走…
那之后没两个月,万雪斋的结发妻子据说中脏暴毙,万雪斋匆匆娶了一个续弦,是泰州卫一个指挥家的姑娘,据说天香国色,在家里面养到二十来岁还舍不得嫁人,那指挥好不容易相中了万雪斋,就把女儿给万雪斋做了续弦娘子。
当然,这些在康飞看来,都是骗鬼的话,是人都不信。
在康飞看,那肯定是权钱交易,大家互相不放心,要结个亲家,方才觉得保险,至于什么天香国色,来,你三天不用海飞丝洗头然后自己闻闻什么味道。
总之,像是万雪斋这样短短十来年做大,你要说是辛苦致富,做什么能几年间积累数百万两?无非都是巧取豪夺,概莫能外。
就如同这次倭乱的源头一般,余姚谢家连佛郎机人的银子都狠狠坑了一笔,结果佛郎机人纠集了一帮老乡武装讨薪…
就如同史书里面写不数年,藏镪百万,既然是学问,必然有源头,这银子到底是怎么赚来的?大明民间思想解放,好多读书人都企图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说我家祖上有阴德,夜遇神人授金,有些说我家祖坟葬得好,买个宅子掘出窖金,有些说我家祖上生得好,在海外被召为驸马,得外国敌国之富,有些说我家祖上运气好,海边捡个大龟壳里面全是夜明珠…
所以说,这一届读书人不行,都做梦想屁吃。
但是在大明,话语权在读书人手上,故此民间被影响,风气不正,人人都想一夕暴富,不正经做生活了。
在康飞看来,倭寇那么猖獗,其实读书人要背主要的锅。
大明没有高德地图手机导航,讲句实话,出了扬州城,康飞都不认得路,倭寇为什么来去自如?原因很简单,带路党太多。
像是后世魔都那一块,现在几乎就是倭寇的大本营,你要说当地全是倭寇,那是冤枉了当地老百姓了,可要说大多数人家勾连倭寇,应该不算冤枉,要不然,怎么史书上老是说倭寇从这儿来呢?
正所谓,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次扬州倭乱,不也有副千户级别的官员准备献城。奏折上说是巡按御史吴尧山识破了奸人诡计,救扬州城与水火,也就是吴尧山运气好…
当然了,这些家国大事,跟康飞没关系,起码,康飞是自己这么觉得的。
他只是不爽万雪斋的土财主嘴脸,十几年前你兜里面还比脸干净,哦,你发财了,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多么勤劳多么努力了,我呸你一脸。
我要只是个平头百姓,我也只能暗搓搓骂你几句,可如今老天爷赏饭吃,我也是有挂的人,我自然就要打你的脸。
康飞心里面如此想到,脚上使劲,就在那厮脸上来回碾了两脚,“辣块妈妈,你一个奴才的奴才,也佩跟我要脸?”他一边骂,一边就叫二狗子也来踩几脚。
结果他刚松开脚,二狗子还没踢上去,鼠须男就在地上来回打滚了,“不得命咯,杀人咯,不得王法咯…”
这就是泼皮的顶尖奥义了,名为撒泼打滚 康飞看他这样子,戾气顿时就涨了,咧开嘴巴一笑,露出满嘴细碎如玉米粒一般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亮眼。
“来,给我按住他手脚,我今儿个不打断他的腿,我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康飞恶狠狠就冲那四个徽州壮丁喊道。
四个徽州壮丁互相看了两眼,眼神交流,都说,还是从了小老爷罢,在扬州得罪谁也别得罪小老爷…
正在这时候,那木门嘎滋一声响,随后,潘娘子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扬州样的白绫对衿袄,下面穿着白碾光绢挑线裙,脚底下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正所谓,要想俏,小寡妇一声孝,把四个徽州壮丁都看得瞪直了眼。
潘娘子当然不是小寡妇,她身上这身只是时髦。
盈盈道了个万福,潘娘子就微带着些哭腔对康飞说:“还要戴家叔叔给奴半分薄面,不要打了,这左邻右舍人多嘴杂,须臾不好看。”
康飞闻言左右瞧了瞧,果然,周围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想了想,终究还是要把潘娘子这个面子,倒是二狗子不大甘心,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不打怎么成,那康飞哥哥名字岂不是要倒过来,岂不是要叫肥康了…”
他这么一说,完全就属于火上浇油了。
康飞也有些犹豫,二狗子不懂事,他可不行,潘娘子再怎么讲,那也是张大郎正经的老婆,他戴康飞既然和张二扣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那么张大郎正经就是他大哥,潘娘子正经就要喊一声嫂嫂,既然嫂嫂都开口说了,总是要把个面子的。
还是那四个徽州壮丁中一个机灵,一咬牙,走上去就对着地上的鼠须男膝盖狠狠踩了一脚,一条腿就诡异地反弯曲了过来,鼠须男一声痛呼,这时候假喊变成了真喊,额头大汗淋漓,嗓子里面发出像是临屠宰的鸡一样的叫声,一条腿在地上骚动着挣扎着,扭到墙根下坐下,咬牙伸手去摸自己的腿,随后,就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
二狗子看了欢喜,龇牙咧嘴看着那徽州汉子就笑,一咧开嘴,有一颗槽牙还没有,笑得神台猫粪一般,“好,你做的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定然让康飞哥哥带挈你…”
那徽州汉子顿时就大喜,他拼着得罪万雪斋,不就是想巴结上康飞么。
像是万雪斋这种大财主,手底下跟着他混饭吃的人多了去了,你干得好,他未必记得,可你要是干得不好,他一定是记得的。
眼看着出头无望,还不如跟小老爷混,起码,小老爷发银子的时候那是真干脆。
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没上赶着巴结康飞,反倒脸上堆笑巴结二狗子,把二狗子欢喜得不行,摆起了他狗爷的架子,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也不知道毛有没有长起,看起来东施效颦,未免好笑。
康飞就无奈冲着潘娘子耸了耸肩膀,摊手道:“嫂嫂,这可真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