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条规定好的音乐必须是先对乐谱上的音符发出来自内心的喜欢,然后再把它们变成一个个优美的音符从钢琴上按出来。
就像莫扎特流芳百世的作品集中,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迫于生计而写作的。
人们不能因为他的写作动机而否定那些华美音符的玄妙。
当一个瘦弱的女孩坐在庞大的钢琴前用稚嫩的音色演奏波兰舞曲时,谁又能说她心中没有半点英雄主义的一面呢?
音乐表达有主观,也有客观。
这二者可以分为两大阵营,每一阵营内都有各自的学派代表,还有当世乐坛最负盛名的演奏家为其坐镇。
前者可以不计较乐谱上各种音符和弦之间的关系,或强弱之分,只凭个人感情指引音乐的发展方向,在激动人心处更容易激起台下听众内心中的热情。
后者以严谨有序进行为演奏的基本前提,音乐在他们手里更加冷静,一个个精准的极点组成了他们的整体乐思,令人听过后不自觉回味其中奥妙。
但两者又都是抽象的,音乐本身就是抽象的。
秦键将他个人的演奏定义主观中的客观派。
他天生喜欢将音乐中的情绪当作音乐发展中的最鲜明动机,感性的人多是如此。
所以在他的演奏中常常可以听到充满热激情与力量的音乐。
但这激情与力量背后并非他靠着纯粹的大力击打键盘或疯狂的踩踏延音踏板所至,音乐中表达的一切都有迹可循,皆在乐谱之上。
秦键向来忠于作曲家的写作意图,这一点可见他演奏的所有作品,从莫扎特到蒙波等人皆是如此。
拿到一首新作品,他最先做的功课总是先研究谱面。
作曲家把所有的细节都写在了五线谱的字里行间。
拿到玛祖卡作品集的当天下午,秦键先粗略的看了三遍。
经过一番筛选他选出了op41和op56两套。
这就是他决定要用来参加肖邦大赛的玛祖卡舞曲。
第二天他又仔细的将两套玛祖卡从头到尾、一小节都没有放过的研究了一通。
一整天的时间,他确定了自己吃透了这两套作品的谱面。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第三天开始练习的时候已经对这两套作品产生了什么喜爱之情。
事实上,当他熟练的将这两套作品弹给沈清辞听时,这两套组品还是处于没有走进过他内心的样子。
但沈清辞点头说‘ok。’
后来他总结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喜欢一首作品并不代表可以将其演奏好,反之亦然。
不喜欢的作品未必就不能打动人,秦键是一名钢琴演奏者,他的后半生会与舞台为伴。
他不能保证未来的每一场音乐会他都能演奏心中所喜爱的音乐作品。
一个成熟的职业钢琴家会适应市场。
一个优秀的大赛选手会适应每一轮比赛的每一个环节。
小胖段担心秦键出现问题是因为她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容,而此刻台下的观众们却陶醉在41号玛祖卡舞曲中。
他们看着钢琴前舒展悦目的表演,听着耳边曼妙的自由速度的韵律,心中各自感叹着。
前几轮的比赛中,秦键的表现已经在观众群体中留下深刻印象。
这为他本轮比赛营造出了十足的期待感,这种期待感无法具象到音乐中的某一细节他将如何处理才能让观众们获得满足。
他只需在比赛中按照自己的意图将音乐演奏出,让观众们听到便可。
至于评委如何审视的他玛祖卡,他的设计是‘不会在每个音符上多加顾及。’
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让整套玛祖卡舞曲顺畅而有逻辑。
对作品‘不走心’这一点所带来的好处在这里得以体现,在设计上他完全撇开了个人演奏习惯的喜好,完全遵从乐谱中所需要的一切。
在这绝对冷静的处理之上,加之他独具的音色变化能力,op41的前三首在他的指头下一气呵成。
Op411,升c小调的复三部曲式在他冷静的指下以一种异国风情的情调所体现。
每一处节拍断奏他会抬手收音,似是让台下能看见节奏在舞台上的跳动。
而主色调的伤感氛围似是又始终不断的对这一跳动节奏在做净化。
他的演奏仿佛在说——跳动并非专属于欢快,悲伤的华尔兹亦可。
‘平衡的处理’是他在no.1中的展示。
音乐丝滑的进入e小调op422之后,抒情性质的小行板让跳动缓缓的停了下来。
当肖邦的情绪无法让音符继续以舞蹈行进,秦键恰当的放慢了节奏。
歌唱性的音色登场,他的演奏如同钢琴诗人的独白,悲伤到令人落泪。
‘音色的控制’是他在no.2中的展示。
明朗的节奏为人擦干眼泪,B大调op413健壮的不像是一首玛祖卡舞曲,有音乐史学家曾评论认为这首玛祖卡舞曲是最没有肖邦特色的一首。
可秦键不这么认为,难道最没有特色本身不就是一种特色吗?
面对复杂的调式变化,他用富有条理的演奏赋予这首玛祖卡色泽晶莹的一面。
‘完美的手指’是他在no.3中的展示。
至此,距离秦键的第三轮表演只剩下了最后一段op414的演奏了。
再次落指。
明媚的降A大调戏剧性的拉开了他最后的表演。
轻盈的落指,点点华音从琴弦上飘起。
秦键不在控制音色,也收起了指尖的力量。
在最后的最后,音乐像是自作主张的在音乐厅的上空流动了起来。
美轮美奂。
失去了装饰的外表,玛祖卡舞曲在最后一刻舞动出了一种自由的感觉。
当音乐彻底消失在大厅内,自由的感觉依然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间。
“啪啪啪啪”
第一声响起的掌声来自选手席中的某人。
连城线的掌声在下一秒爆发。
一声赛过一声高的喝彩将秦键从钢琴前唤起。
只见高大青年单手扶琴站起,转身鞠躬。
他的脸上是一种欣慰的满足感。
鞠躬。
“谢谢。”
他嘴里说着,再次鞠躬。
接着下台。
评委席中,评委们相互交流起来。
塔里贝克先做了一番简短的评价。
他看着阿克里奇在纸上写下了一个25分。
懂得‘收放’是一个演奏家通往演奏大师的必经之路。
塔里贝克觉得秦键的最后一套玛祖卡当中展示出了一个大师的风采。
尤其是最后的op414,他想不到更好的收尾方式了。
“是个体力充沛的年轻人。”
他另一边的俄国评委评价道,“他是少数能在坚持55分钟演奏之后还能保证音色质量的亚洲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