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质上来说,教育本身也是资源的投入,靠几本破书培养出来的人才,大部分只是识得几个字的腐朽文士,却不是国家建设需要的人才。”
御书房中,宁渝望着面前的崔万采、李绂以及宁忠权等人,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浑然不将眼前这几位当成所谓‘只是识得几个字的腐朽文士’。
当然,在座的这几位也不会去钻这个牛角尖,实际上他们执掌国家大政已久,所经历的事情放在寻常人身上自然都是难以想象的,并不会将特例当成普遍情况,而且对于传统儒学的认知,其实要比宁皇帝深刻很多。
崔万采心里还是非常赞同宁渝的意思,只是有些话他不愿意说得那么直白,至于李绂作为江西士林代表,他则有些不太同意,直言道:“陛下所言或有道理,只是千年经制之变,已然汇聚成这一炉,改科举尚可以官位为饵,改教育则无从着手。”
宁渝脸色沉凝,他倒不是因为这话而不开心,实际上李绂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当初之所以能够强推科举制度改革,一方面是因为宁皇帝手里确实有大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科举制度改革,每年能拿出十倍甚至几十倍的录取名额来笼络人心,可即便如此也闹出了一起变故。
当然,在这些儒家君子眼里,他们自然不是为了自己利益而去斗争,纯粹是为了维护圣人道统之故,属于一次堪称伟大的‘牺牲’。
而到了这一次就有很大的区别,宁皇帝虽然依然有大棒,可是却没了能够拉拢人心的利益,甚至对于能够真正受惠的普通百姓而言,他们也完全认识不到新学教育的好处。
什么?读书能当官?开什么玩笑,那都是老爷们的事情,想要让我交钱,别做梦了!
没错,新学教育本质上是提高国民人口的综合素质,这种事情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没有这么多的高收入的岗位,能够支撑起这种教育的成本,如果学习出来也只能去地里刨食,那学这个纯粹就是浪费钱。
宁渝之所以从一开始没有提出改革教育,而只是改革科举,并不是因为他不想一举改变现状,而是因为饭就得这么一口一口吃,一次性吃太多只会把自己噎死。
而他之所以判断眼下时机成熟,也是大楚的工业革命在经历过十年的发展后,已经创造出大量的工业岗位,也急需大批量的人才,同时官员群体也需要进一步升华和学习,因此他得把这个风放出来。
宁渝沉吟了一番,才缓缓开口解释道:“朕知道一些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比如眼前这个国民教育问题,可是在朕看来,在思考这种发展问题的时候,思想一定需要更长远,不妨把一些事情置前处理。”
崔万采随即点了点头,轻声感叹道:“臣亦赞同,若是等到将来不得不改,不如现在徐徐图之,至少可以更好掌控变化。”
众人默然,他们倒不会一味去反对这些,实际上针对教育改革所能获得的一些好处,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能够顺水推舟,这些人自然不会有意见。
宁渝轻声笑道:“朕现在可以很明确告诉大家,未来大楚会推行全国范围内的义务教育,到时候就会按照皇城公学为模板,来构建完整的基层教育,我们未来会在每个乡镇办一所小学,在每个县办一所初中,在每个府办一所高中,通过这种方式来为我们的大学选拔人才。”
“到了那个时候,任何一个适龄的儿童都有义务去读书,这一点将会写进法律里面去,当然所有的小学学费都会免费。至于初中和高中则采取部分收费的方式进行。”
众人很快在心里默算了一遍,顿时骇然地摇了摇头,李绂却是苦笑道:“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普及教育,只怕朝廷的家当卖光了都不太够。”
宁渝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件事情需要朝廷来承担大部分的成本,至于在基础教育之外,我们还需要构建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这些是需要收费的,那么将来这些学生既可以通过报名考试的方式进入大学,也可以进入职业学院,为工业化提供相关的人才。”
“另外,朕给了旧学士子十年时间去调整,如今新学既然要全面普及,朕自然也就不会再继续保留旧学科举名额,所有的科举考试全面改革为公务员考试,每年举办一次,录取名额以当年朝廷各部和地方招录名额为限,考试内容将会以新学范围中选题。”
说到这里,宁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当然,朕以为大丈夫不可终日埋首于案牍之中,还是要去做一些实事的好,即还要再加一条规矩,公务员考试限定在三十岁年龄以下,且每个学子只能考三次,三次若是还不中,也都到三十三岁了,便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和精力了。”
当众人听到这里的时候,顿时要学目瞪口呆,这一次改革可比前面要狠多了,像这么一来,几乎所有皓首穷经的老士子们怕是都傻了眼,这下可算是彻底完蛋了。
果然,当了解到皇帝的想法之后,李绂脸上顿时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他蹭地一下子走上前来,然后跪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悲呼道:“陛下,此举无疑是要彻底断绝我圣贤道统,臣不答应,天下士林也绝不会答应。”
相对于十年前的状态,如今的宁渝已经有足够的底气,他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李绂,才叹口气道:“朕绝无灭绝孔孟之意,只是朕希望一些东西能够回归到他本来的位置上去,儒学固然可用,可是那终究是一种哲学,却不能当成国家大政的指导。”
“可是......可是”
李绂瞠目结舌,他并不是不知道如何反驳,可是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反驳还有什么意义呢?
实际上这并不仅仅只是皇帝的判断,而是过去执政数年以来朝野上下的共识,所有从新学体系里出来的官员们,在执政能力和效率上都几乎完爆传统士子,此外这些人对于工商业的发展更加理性,而不是像旧学士子般一头雾水。
宁渝冷哼了一声,挥了挥袖子,沉声道:“朕所做的一切,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国家公务人员选拔考试已经成为定局,传统科举自明年开始便全面取消,所有的传统经传都将会归于国文一门课程,分数比值跟其他科目并无区别。”
“朕不是为了自己,也绝不会只是为了皇室,更多还是希望大楚能够培养更多的精英人才,只有通过科学技术、工商经营还有从军打仗等等,才能真正切实地改变国家现状,而不是整天抱着祖先的话翻来覆去琢磨!”
“陛下所行是否太急?若是天下闹出了乱子......”
“当年都只敢游行,如今又该如何?朕也不瞒你们,眼下国家太平,国防军改革也基本完成,如果有那等狂徒敢跳出来以身试法,朕也不介意用子弹和刺刀教他们重新做人!”
当宁渝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语传播开来以后,最直观的影响便是次日朝堂上有超过数十人选择辞职,其中为首一人正是次辅李绂,而这也是他第二次选择去职,与前面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宁渝连三请三让都没有做,就批准了李绂回江西老家养老。
就在侍从室副主任徐恩平宣布完皇帝口谕之后,李绂却是神情落寞地站在一旁,而他的学生们也都站在身后,一个个的脸上带着些许畏惧和惶恐,还有一些人则带着些许愤愤不平之意思。
“穆堂公,这一次着实太冲动了......你们的去职,只怕让朝堂上的新党小人得意了。”徐恩平微微叹上一口气,他所说的新党小人便都是那些拥戴科举改革的官员,他们对李绂等人的辞职自然是非常高兴,毕竟又腾出了许多位置。
实际上李绂此时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后悔,他之所以带着这么多人辞职,原本也是希望能够让皇帝收回成命,可是他却根本没有想到,皇帝这一次竟然如此绝情,丝毫不顾他的脸面,直接让他滚蛋回家了——一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徐恩平见李绂依然我行我素,便也不再继续相劝,拱了拱手行礼,随即便反身离去了。
等到徐恩平离开以后,李绂的一名学生却再也忍不住,他望了一眼门外,才愤愤道:“老师身居次辅之位,长于国务,如今却被皇帝这般不待见,就连三请三让都没有,实在是让人颜面扫尽,难道老师的德行还不够吗?”
李绂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事到如今,再说也毫无意义。当年陛下科举考试改革本身就已经让了一次,如今海内再无强敌,威权更是无以复加,自然是不会再让——可是对于为师而言,忝居次辅之位,又如何能让?”
那弟子听到老师这番话,不由得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么一来,陛下未免太不把我等士林放在眼里,若是此策全面通过,只怕将来道统断绝也只是指日可待了,可是为何朝廷诸公之中,只有老师一人出来抗谏?”
李绂负手走进了堂中,很快便吩咐了下人将行李包好,等到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之后,才招呼着自己的学生们来到书房,轻声道:“哎,终究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国防军改革全面完成,陛下对军队掌控能力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可以说没有任何皇帝能够在这一点上跟陛下相比,这些国防军可以保证陛下在任何时候,都拥有掀桌子重来的能力,这便是陛下的底气所在。”
说到这里,李绂喝了一口茶水,悠悠道:“至于所谓的朝廷诸公,哪里还有什么诸公?现在朝廷大部分都是新党大臣,他们在过去几年时间里飞速蹿升,可是我们却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甚至还有许多人都被都察院给废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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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也都不由得有些难看,甚至还有不少人恨恨地吐了一口气,局势败坏如斯,实在让他们这些士林君子们有些心灰意冷了。
李绂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众人的神色,只是瞧到这个时候,心里却多少有些失落,看来就算是自己往日里亲自教导的弟子,到了这个时候也束手无策,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劲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自己还真的要早些回到家乡种田才是,一想到这里,李绂顿时便有些心灰意冷了。
三天后,李绂带着家人出城离开了南京,他们将会从码头上一路乘船返回江西老家,送行者并没有太多,只有一些故友旧交和弟子们前来相送,至于皇帝则只是派遣了一个侍从前来相送,场面一时多少有些凄凉。
当李绂离开之后,南京城内并没有变得安静下来,反倒是随着《清流报》《工商报》《南京报》等等一系列报刊被刊印之后,却引起了城中一轮新的沸腾,不过这些报纸并没有多么反对对科举的进一步改革,只是认为短时间内很难普及基础教育,而《士林报》则委婉地表示读书人的特权不应该被全部废除,至少要留下一丝余地。
在过去的传统社会当中,无论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都是当时社会对士子的一种价值宣导,以至于士子成为了凌驾在其他人之上的一种阶层,拥有着种种特权。
然而当宁渝在各种层面上取消了士子的特权以后,士子们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通过科举去当官,甭管考没考上,只要存在着可能考上的可能性,那么别人多少也会高看他一眼,说不定哪一届运气好就当了老爷呢?
然而,当全新的公务员考试出台以后,再加上考试的年龄限制和次数限制一下来,顿时所有士子的梦都破碎了,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士子们,更有许多人直接一跃跳进了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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