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师伯所说,无量山迎来了入暑以来的第一场新雨,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浇去山上持续了整整三旬的燥热,连带着也将山脚下的一些人给灌成了落汤鸡。
蚂蚁搬了家,舒舒服服的呆在草屋墙角的新窝里,许长生蹲在门口与往常一般高高撅着屁股瞅着,总是看不腻。
蚂蚁是爱吃糖霜的,只是糖霜太贵,许长生没那银子去买更多,只能掰着干巴巴的馒头喂它们。
他只买得起馒头。
守道师兄这几日一直陪着他,许长生望蚂蚁,他就抱剑斜依着门打瞌睡。外面撑伞走过的师兄弟们只是看一眼步伐便加快了许多,踩得泥浆四溅。
夏雨起惊雷,震落了树上积蓄的水珠,几只畏畏缩缩钻在树丫间的野鸟慌乱的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王守道越垂越低的脑袋达到了极限,猛地一坠,兀然惊醒。
许长生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也不嫌腰酸腿麻,屁股撅得老高。若是教小师叔瞧见了,多半是要忍不住偷偷踢上一脚的,续子良最爱看脑子慢动作慢的许长生一激灵从蚂蚁窝上飞快爬起来的模样。
王守道不是续子良,没有那般折腾师弟的癖好,他抬头看了看。
时日尚早,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往下落,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乌云一重接一重不时划过道雷光,将无量山照得闪闪烁烁,明明暗暗。
闪雷刮风下雨天,最是提刀杀人时。
自打丘涂那女人放言江湖气运半斗不剩之后,无量山就已经封山了,不许出,更不许进。
山脚下倒是骂声一片,唾沫口水若堆起来的话,像今日这般大雨估计还能在下上一场,却也没几个真的就强行上山,只是在下面泼妇骂街,色厉内茬得很。
也有脾气冲的无量山弟子,站在山腰上与下面你来我往研讨些骂人的学问。开始还能占些便宜,再后来有云出游侠儿出面之后,几乎就是一面倒了。
论起口吐芬芳的功夫,云出人若称第二,天底下没谁敢认第一!
这一点,苏家剑冢下的那个年轻寡妇尤得其味,口舌功夫已臻化境。
打起口水仗来是不能输的,与云出人对上更不能输,输了亲娘就没了,若是拖家带口的,那就儿女媳妇顺便一同没了。
不然也不会有些二流子敢自豪的说上一句:“鄙人不才,云出三年有爹娘。”
何等的威武霸气,教人心生敬仰?
无量山不忌婚娶,可成日待在山上修行的弟子们也没几个有道侣的,大多孑然一身,无形中就占了些许优势。也只是些许,云出游侠儿们口灿莲花,三招五式过后,许多弟子便连族谱都没了。
无量山弟子觉得不能没了族谱,更不能丢了双亲,于是再不露头,任山脚下如何骂山门,耳朵一堵落了个清静自在。
没人还嘴的架吵起来是极没意思的一件事,于是云出游侠儿们功成身退,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被打了不还手,被骂了不还口,在人们看来并不会认为你有修养有节操,只会觉得你理亏。
占着理的一方做事情总是显得要肆无忌惮一些,毕竟有理行遍天下,很能让人放得开手脚。
有杀气从山下传来,落进鼻子里带着些浓浓的血腥味。
望着外面蒙蒙雨雾怔怔出神的王守道微微站直身子,没再依靠那扇吱吱呀呀的破木门。
许长生扭过头瞧了师兄一眼,看到他抬脚往外迈去,忙伸手拽住了,然后钻进床底下掏了半天摸出把竹伞来,咧着嘴嘿嘿笑着往王守道手里塞去。
口水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王守道接过伞,替他擦去口水转身出门,没走几步却又回来了,站在许长生跟前犹豫了半天,最后开口叮嘱了一句:“莫,莫出去,师…师兄下…下山一趟。”
“很…很快回来。”
许长生傻笑着点头,指了指蚂蚁窝。王守道这才放心出门,一手举伞一手提剑,踩着水花下山去了。
这次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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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鹤亭外雨下大了,砸的亭顶劈啪作响,四檐水流潺潺往下流,连成一片水幕。
丘羽机没有下棋,老棋友出门办事去了,今日就他一个。臭棋篓子可没有自己与自己对弈的好棋力,只得煮些茶望着雨幕自斟自饮。
上好的义阳毛尖,泡出来的茶汤嫩绿明亮,清香扑鼻,将亭内蒸出腾腾雾气,袅袅升起后触及到外面雨幕便徐徐消散。
丘羽机倒了杯茶,亭内茶香更浓,端起茶杯放在了桌对面,自言自语道:“守道师侄下山了,这趟黑锅无论如何无量山得背上,讲不出道理来。丘涂那女娃娃没被拦住,入了凉州指着江叔子鼻子骂人去了。林家小子不考秀才,开始学剑了。”
“楚淮王藏藏掖掖,到底还是养了好鹰犬。燕甫王跪久了腿软,有些站不起来,也不乐意再直着身子说话了。大漠以北的风沙是越来越迷人眼睛了,总要来场沙尘暴才肯善罢甘休的。不过才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里里外外就寻不出一块教人觉得干净的地,都想着做那一气吞天下的老饕,可塔顶的位置就那么巴掌点大,能挤得下几人?”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丘羽机慢悠悠替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徐徐叹了口气:“那不周塔倒是高,却总不见有谁去爬,此第一非彼第一,区别大得很哪。都是怕死之人,却又敢舍了性命争那一块巴掌地,贫道也有些瞧不清楚咯。”
“墙倒众人推,残垣破壁不晓得还能撑几日,这一塌可就得塌出万万条成河血流来。”
“大凉的气运终究是散了。”
“上一回下山可有些年头了,费力还不讨好,白白落得个几千斤口水。如今八相寺的老僧都乐意吃苦了,烂柯林还是做着那高高在上的圣人,事不关己这四个字说出来可太轻松了。”
老道摇头叹息,目光定定望着外面雨幕,大雨朦胧教人难以远视。
“放山吧。”
白眉老人无奈挥手,笼罩整座无量山的倾盆大雨一滞,雨势小了许多。
望气崖下有大鹤啼鸣,萦绕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