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昔年铁马踏遍河山,五十万血骑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何人敢撼其锋芒,杀的人多了凉字也就响到了大江南北。千百年来,诸侯藩王雄踞一边,小摩擦不断大争斗不止,林林总总细细盘算起来死的人也并不少,大凉王不过是把该死上百年的人一刀剁了,换出来了半个太平盛世。
另外半个不归他管,归江湖与漠北。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像漠北那般放纵肆意,清规律法在这里几乎不存在,拳头就是清规,刀剑就是律法,看不爽的,便一刀劈过又如何。与大凉不同,这里不兴世家门阀,可人也分三六九等,手上刀子够硬便连军伍的脑袋也尽可一割,放在大凉的株连大罪在这里却如饮水般简单正常。
所以漠北的悍卒举世无双,因为他们每日面对的不仅是大凉骁勇血骑,更多的是来自身前身后的自家冷刀。
在漠北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恶人,另一种是死人。江湖上恩恩怨怨永远拎不清道不完,不乏有屠人满门的刽子手流窜至此。名气积攒不易,不论好名声还是臭名昭著,总归是个名头,不少人寻得捷径,在大凉滋事一番攒下名声后入漠北寻一方庇护。大凉军马是不敢入漠北的,往往只能任其流亡。
只是这法子终归投机取巧,唐蛮子对这些家伙的厌恶根本不加掩饰,不止一次说过落他手上非得一个个活撕过去,以他那莽汉性子,若不是被人拦着,多半早提了齐眉棍来找漠北晦气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没点狠戾手段可镇不住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若说漠北凶名之最,非漠言轻莫属。人肉下酒,人头作壶的说法不知在漠北传了多少年,且不论真假,此人能掌悍卒二十万说他没点手段谁信,漠北狄王何等人物,麾下大小将领无数,能上位的哪个不是尸山血海死人堆里爬上来的?
那个乱战年代,狼烟四起,烽火蔓延千万里,却独独烧不进漠北半寸,漠言轻二十万悍卒就如一道铁桶钢壁水泄不通,便是天机境一流武夫,你且去问问可入漠北半步?所以说起来沙场与江湖其实也挺像的,总是有人一战成名,不同的是沙场死的人多些罢了。
凶名赫赫的漠言轻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般虎背熊腰,瞪眼如铃,反倒身材消瘦,瘦到一阵风便似能吹走。每日必入军场巡视的漠言轻罕见的呆在帐中,帐内未掌烛略显昏暗,加上他身躯修长没几两肉,一眼望去比游魂也好不上几分,声音嘶哑如磨刀:“很简单,提刀砍了那漠太岁。漠北烂鱼臭虾到处都是,便教你杀上一箩筐也及不上他一人,好刀得需好钢炼。漠北悍卒应是甲天下,这些年沉寂了太久,那凉军估摸是记不得挨刀子的滋味了,三番五次小打小闹如蚊虫叮咬,虽不疼却总归是烦的,该一巴掌拍死。狄王性懒不愿费这神,倘若漠太岁死在中原,这个懒倒要看他偷是不偷?”
帐中另一人拿着酒壶自斟自饮,腰间悬一半长横刀,直等到漠言轻说完这才慢悠悠放下酒杯:“杀漠太岁简单,入大凉不简单,我要的脑袋不是他的。”
敢在漠言轻面前落座的人不多,敢自顾饮酒的更不多,这人胆子可谓是通天的大了。
“割了漠太岁的脑袋回来见我,他那十万悍卒我大可借你一用,漠言轻不是个小气之人,我与你大方可别教我失望。”消瘦游魂转过身来,亲自端起酒壶替男人斟了一杯。
卫石欠眯眼望了漠言轻良久,咧了咧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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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相寺这趟算是白跑了,那和尚不收也便罢了女人还不愿留,大有一副苏敛去哪她去哪的架势,也不接近,就那样远远的吊在后面。
大胖和尚靠着柳树:“倘若赖乞儿真当了那个善人,漠北晓得了岂不得去剑冢讨上几把剑?”
苏敛耸耸肩道:“想讨剑给了便是,就怕讨的不是剑,记得李隶奴一剑在手曾破齐军万甲,百里齐地纵横折花,无人可挡,武夫至此当得人间最风流,只是风流人不多,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真要有机会,苏某说不得也得亲手试试这般大得意了。”
“夏日响旱雷罢了,若任漠北这群二流子于眼皮底下把马蹄踏起来了,那大凉王可真越活越回去了,也就这些年安逸久了,当初大凉气吞五国的时候可没见这群狄子如何蹦跶,不照样缩在那五寸龟壳里不敢冒头,我瞧着那小子多半呈逞些口舌,江湖在外打不过总得留下几句狠话,不然岂不忒落了面子?”该是诵经向佛的和尚谈及这些却信手拈来,委实没有半点出家人不问世俗做派,语气中对于漠北的鄙夷之色更是不加掩饰。
苏敛笑道:“你这酒肉和尚倒看得分明,有这胸襟干嘛窝在这小庙里,若是出山该没江叔子什么事了。”
佛门弟子大多不喜不怒,所以对于苏敛的打趣大胖和尚只是随意摆了摆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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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庙宇数不尽,唯这八汝郡独有一座八相寺,再无它庙。香客络绎不绝,有求缘的有求财的有求仕的,有本地的,也有外乡的,更多的却是求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慧空啊,咱家那水井又堵住了哩,这大热天的不浇些水菜圃还不得冒烟咯,快帮婶去掇弄一下。”
“慧空啊,咱屋顶不知给哪个挨千刀的偷去半拉草垫,赶着这两天日头好给大娘补一补去嘞。”
“慧空啊…”
三个女人一台戏,八九个女人挤一块就如置身鸭圈,耳朵哪得半分清净?向来粗言粗语的大胖和尚无奈挠了挠那光不溜丢的大脑门:“行行行,这就去,这就去。”
随着七嘴八舌的妇女们下山,更免不了被打趣一番:“慧空啊,要不你就还了俗呗,咱家闺女赶明儿能许人家了指定许给你,这两年那丫头可没少念叨你哩,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知羞。”
大胖和尚光溜溜的脑袋涨得通红,哪里是这些妇人的对手。
八汝郡其实挺穷,不说揭不开锅,但能为五斗米半个子争的脸红脖子粗并不罕见。主要是没男丁,当年张胎尘金刚怒目一脚踏断八汝峰何等触目惊心,但终究不是真佛,救不下所有人,便是保下这十二万妇孺也是楚作空不愿与得造化的张胎尘结怨,送的个面子,真要撕破脸,便教张胎尘去见真佛也未尝不能做到,只是难免伤筋动骨,不值当。
所以八汝郡清一色皆是女子,大至耄耋岁数,小至牙牙学语,活的都不容易,原先干不了的粗活重活便是再扛不住也得扛起来。每逢到了庄稼收成的时候就更加不容易了,插秧割麦请不起外乡壮丁就只得自己来,多少原本待嫁闺中的水灵姑娘磨了两手的水泡,还不是晚上拿针挑了去天一亮接着忙活,所以她们更加知道张嘴吃饭是件不容易的事,往往三个铜板的鸡蛋能磨破嘴皮子讲上几个时辰的价。
就这么些每日计较柴米油盐的妇人,硬是给八相寺的佛菩们捐出了座金身,人活一世不容易的事情很多,忙里偷闲做上一件稍微容易些的事却不难。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没读过什么书斗大字不识几个,大道理也不懂,那小道理却是刻进了骨子里。
也有外乡人看上这里的水灵姑娘要娶回去的,本就贫瘠的村子便往往能欢呼雀跃好些时日,平时连半个铜子都不肯给便宜的左邻右舍也舍得拿些鸡蛋面饼出来帮衬着招待外乡的生人。只是骗子居多,大多外乡人不过是看这里的姑娘水灵又老实,连哄带骗的就给忽悠了去,八汝郡多是女子,哪里知道外面的江湖险恶,往往几句花言巧语就轻易上了钩,末了被玩腻了也就丢回来了,那几年被逼投井自尽的也不少,时间长了便不再相信所谓的外乡佬了,家里的大姑娘小闺女简直闻之色变。
一头淤泥的从井底爬出来,光着的膀子上沾满了泥沙,大胖和尚随手抹了把脸道:“行了,水上来了,下次再堵了招呼我一声就行。”
候在一旁的张婶忙不迭拿了帕子递过去:“来来来,快擦擦,得亏了有你,不然婶这几圃好菜籽可就糟蹋了,可花了不少钱买的呢,赶明儿长成了婶给你摘颗最水嫩的大白菜。对咯,婶差点还忘了,等着,给你拿样好东西。”
说着就钻进了小屋,妇人去的快来的更快,神秘兮兮的从背后端出个小瓷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荡漾着半碗浑浊液体,妇人打量了一眼四周,小心翼翼把碗递过去嘿嘿笑道:“咋样,婶够意思吧,快喝了别叫你那些师兄弟看到,不然张活佛可就又该念叨你了。”
不过小半碗酒,一口就能喝完的量,妇人端的十分小心深怕洒漏了一滴。八汝郡皆是女子自然没有酒肆,这一小碗她可走了好些路程才买上的,起初那老板还嫌弃半碗酒算不出账懒得卖,妇人跟他论了好半响惹得人家烦了才随手舀了半碗给她连钱都没要,让她着实乐了好久。
这酒也不知放了多少时辰,喝进嘴里哪有爽口滋味,倒是满口的古怪苦味,大胖和尚却美滋滋的一饮而尽,砸了咂嘴颇有些意犹未尽:“唉,婶啊,也就您记着咱惦念这一口好些时日了,可算是过足了嘴瘾。”
妇人叉腰得意一笑:“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