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
这些日子,宾达尔不断地梦见黑羽。
在梦境当中,他感到自己真切地活着,女神不时地会向他传递一些云里雾里的内容。
她说:“梦并非虚幻。”
她说:“你的爱,应当奉于我,奉于生者,奉于世界。”
她说:“然他者之言使你产生误判。”
她说:“敌我不分,将致覆灭。”
尽管她说“梦并非虚幻”,她的声音却虚幻渺远,宛如来自整片时空,而不是宾达尔眼前浮于天上的黑翼少女。
他依然看不清她的身躯,遑论她的真容。
他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进入这个梦境了,每次进入,这个梦似乎都会多出许多细节,比如湖畔的沙石,鸦雀的鸣叫,扑面的潮气,还有自己的肉身。
他坐在湖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听着湖水晃当晃当地轻轻撞击湖岸,这样的声音总能使他心安。
“我会用我的爱与我的智慧竭力地侍奉您,我的女神。”
他低下头,如同一位向王者行礼的臣子。
在这个世界,洛凡之王的头衔没有任何意义。
尽管他看不清女神的脸,他却觉得她浅浅地笑了。
很美,就像璀璨的星空上闪烁的点点繁星,温暖而明亮。
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他才是活着的,他依然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而他醒来的时候只能望见卧室纯白的天花板或是一成不变的内饰,浑身疲惫,呆滞如童,那个世界大概才是梦境吧。
所以到底哪边是梦呢…
艾妮卡离开了洛凡数个月的时间。
当艾妮卡从前线回到洛凡时,已经是秋雨连绵的时节。
在东线和南线安置的魔力种子其威力远不如西线,导师说森林中的动物数量和种类总要远多于别处,有用的力量应投入在有效的地方。
摧毁种子的过程仍是充满了痛苦,充满了内心的徘徊。若不是强烈的决心驱使着她,或许她甚至会败于外表人畜无害的魔力种子。
她不断地反思,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这样的路?
是在圣地吗?
还是在白狐头村的入教仪式当中?
抑或是当她想要开始调查乡村异样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导师怀泽特,还有劳彻尔,还有圣地里给予过她指导的所有人,多大程度上欺骗了她?
真神复苏,末日之战结束之后,所有生存的或是已死的自由而圣洁的灵魂都将取得永生,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神亦是以欺骗的方式玩弄着人类?
她只感到自己的力量依然是那么渺小,身为人类的寿命也不足以支撑她去见证将要发生的一切。
要么…干脆别做人了。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东线和南线同样有不少御法师出逃,但在她亲自击杀大量邪兽、销毁魔力种子之后,御法师们的心态也渐渐平稳了下来,这是她能做的所有事情。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她又再次迷茫起来,仿佛完成了这一辈子该做的事情那样,剩下的生命已经尽是虚无。
她回来洛凡又是为了什么?
她忘记了。
那个答案,不知什么时候就飘在风中远去了,它翻越了高耸的荆烟山脉,或是没入深不见底的星渊大湖,无论是黑暗森林还是饕餮森林,她都再也找不着自己的初心。
驾在颠簸的马背上,她不自觉地抹了抹泪,又不自觉地触碰了下胸前佩戴的吊坠。
这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自己非常珍视的物品,来自于她最心爱最敬爱的人。
她的梦想里有那个人,那个人理应站在世界之颠,在巡夜女神的庇护下,接受着万民的敬仰与赞颂。
她想要想起来自己的梦,她的答案、她的初心却像无论怎样用力伸手都触碰不到的天际那样渺远。
一个饱含深情的叹息过后,她就已经来到了洛凡城的南城门。
这一天,没有下雨,天阴阴的,缕缕破碎的阳光勉强地照耀着大地,她看到其中一丝阳光抹在尊贵的紫红色法师袍上。
那是只有首席御法师能够穿上的衣袍。
“莎克希尔?”她驻马于对方面前,下了马。
不似一年多前两人重逢时那样,双方怀着缤纷杂糅的情绪热情拥抱,这时的莎克希尔冷着脸,紧盯着艾妮卡,令艾妮卡很是尴尬。
“你回来了。”莎克希尔淡淡地说。“事情都办妥了吗?”
见对方没有将自己领到城里的打算,艾妮卡便按捺刚刚暖起来的心,站在对方面前。
“嗯。两线的邪兽我全部击退了。”
“你做得很好。”莎克希尔强颜欢笑地摸了摸艾妮卡的头,就像夸赞一只乖巧的宠物那样,令后者再次尴尬起来。
艾妮卡感受得到眼前的气氛,她知道对方并不是来庆贺和夸奖的。
收回手后,莎克希尔继续说:“在你亲赴前线解决难题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我研究了大量的报告,学习了许多宗教与神明的知识,有了不少新的发现。”
莎克希尔顿了顿,“告诉我真相吧,艾妮卡,我没法接受自己得出的结论,我希望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艾妮卡注视着对方良久。
她知道莎克希尔这是想跟她摊牌了。
“我只是遵循着神明指引的道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同时信仰着巡夜女神与‘真神’,只有我得到了祂们分别赐予的力量。只有我才能引导陛下走向神明。”
莎克希尔轻蔑地一笑,“人类就不能做出自己的决断吗?”
艾妮卡非常惊讶对方提出这样的观点。
这是一片群神环视的大地,人类只配为神明所驱使。唯有坚持只使用法术的法师才会异想天开去撇开神明、开辟人类自己的道路。
“唉。我已经厌倦了云里雾里的谈话。”莎克希尔拉起艾妮卡的手放在胸前,在旁人看来,她们仍然是亲如姐妹的密友。
“告诉我,艾妮卡,在西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如其来的温柔举动反而令艾妮卡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下了头,“‘真神’的力量吞噬了一切,除了我…当我醒悟过来之后,我利用这股力量消灭了所有邪兽。”
泪珠已经夺眶而出。
痛苦骤然降临在她的大脑,她微微地呻吟起来。
这两年,每当她的内心出现悲伤或者彷徨,真神总会落井下石地降下苦痛考验。
“艾妮卡!”莎克希尔见状将她抱住,她却双手推开了莎克希尔。
“你…”莎克希尔深感冒犯,却也心疼地想知道眼前的艾妮卡究竟在承受着来自何方的痛苦。
“我…我不配凡世的温暖。”
痛苦愈加剧烈起来,艾妮卡用双手抱住脑袋。
“我早该知道这一点!你们…你们却让我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痛苦使得艾妮卡的表情越来越扭曲,泪水肆意地在她小巧的脸颊上流淌着,使她显得更为别扭。
莎克希尔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莎克希尔!是!就是我…
“就是我!害死了苏玫殿下!”
莎克希尔愣住了。
此时南城门周边都没有路人,卫兵们听见了艾妮卡的叫喊,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城楼上忽然现出一个穿着国王衣袍的身影。
莎克希尔转过头望见了他,看见了已经泪流满面的宾达尔。
艾妮卡强制使用魔法对抗莫名袭来的苦痛考验,强迫着自己镇静,却在第一眼就看见了宾达尔。
阴云亦流下了泪,雨水一滴一滴地,无力地跌落在大地。
艾妮卡知道自己的人生完全是一个错误。
什么魔法奇才,只能为自己的家人、为心爱之人、为效忠之人、为侍奉之神带来灾祸。
她跪倒在地,伸出手来迎接这淅淅沥沥的雨水。
她那“江仙子”的外号来自于她在滚滚钥河里头几乎窒息的时光。她没有在那个时候干脆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反而是在绝境之中开发出了极为难以掌握的魔法。
她用魔法保护了自己,急促的河水再也杀不死艾妮卡!
欺骗与背叛也永远杀不死艾妮卡!
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再苦再累她都熬得过来。这是她能够亲自深入邪教和叛党当中的经验来源。
她不知道,行欺骗与背叛之事的,却正是自己。
她也受到了神明的抛弃与背叛。
她原本所期盼的,也正是苏玫所期盼的,一个能够给人家的温暖的洛凡王国啊!
一个亲民、安定、富足的王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果然我生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吗?
她望着已经彻底呆滞的宾达尔,泪水始终止不下来。她开始搭建起术式。
莎克希尔敏锐地察觉到了魔力的流动,她连忙向前,伸出手想要拉起艾妮卡,忽然出现的水帘却将她撞到一边。
莎克希尔跌坐地上,眼睁睁地望着一息之间雨水迅速凝聚成尖锐的剑。
一把用于自我审判的剑。
“对不起,陛下。”艾妮卡的声音已经被她的控制的水流盖住了,莎克希尔只能看见她这样动着嘴唇。
“不,艾妮卡!”宾达尔高喊着。
“要是诺玫拉说的没错,那么,未来会有人指引您的,我最敬爱的人…”
凝雨之剑一瞬戳过肉身。
衣袍的破布纷飞,破裂的血管溅出大量的血滴,在雨水当中,一切都是那么纷乱。
艾妮卡的瞳孔极速放大。
她想,她已经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个国家,不会再有邪教徒、邪兽或是叛党干扰宾达尔的统治。
宾达尔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莎克希尔呆若木鸡地瘫坐地上,任由愈下愈大的秋雨打湿自己。
眼前,那个伟大魔法师的娇小身躯轰然倒地。
数息之后,宾达尔已经冲出城门,跪倒在艾妮卡的面前,犀利的雨水打得他的脸颊生疼。
他抱住了艾妮卡,只见艾妮卡勉勉强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您终于抱住我了,陛下…”她的心声却已再也没法说出口了。
“艾妮卡!为什么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宾达尔紧紧地抱住她,表情痛苦不堪。
艾妮卡只希望宾达尔所经历的噩梦止于她自己。宾达尔说的没错,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了。
年轻时的宾达尔并不相信噩梦的后方仍是噩梦,无论是洛嘉死后还是优琪拉死后,他总是能恢复过来,总是能乐观地相信未来。
然而今年发生的一切令人措手不及。
若是十一年前的宾达尔知晓未来的命运,他还会在那条街上没心没肺去跟洛嘉打招呼吗?
历史能够改变吗…
秋雨之中,一名白袍人士急匆匆地奔赴洛凡王国。
现如今,神明启示的真意,只有他能够给宾达尔做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