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问苏玫,你想知道所有的真相吗?
她会站在宾达尔角度去思考,她相信他有着那样的好奇心。如果自己有机会,那也一定要去了解真相。
她担任过情报总管,与宾达尔一同对付过活在暗处的叛党与邪教,她知道真相的重要性。
但是这一刻她仿佛能听见来自深渊的怒吼,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光。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告诫她,人类永远不可能触及真相。
她使劲地摇头,大声地否认:“不!”
巡夜女神会指引我们!
她忽然感觉到前方的存在似乎怜悯着自己。
那个存在告诉她,即使只是触碰到一点点真相,人的理智都是无法承受的。
唯有依靠力量才可以继续存活。
“但你没有。”这个声音依然充满了怜悯。
若是这片黑暗、这个声音、这个她前方的存在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捧起她的脸庞,温柔地抚摸。
“很遗憾,你不适合引导他。”那个声音说。
他是谁?宾达尔?
对了,我是为宾达尔解决困扰而来。我是洛凡王国的王后!
我是苏玫!
她向着前方伸出手,“我一直信任着你。你会为我们解决一切问题的对吗?”
对方回答了她:“我想要找寻自我,真神的教诲让我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我的力量允许我去追求自己的梦。”
回答者转过身,没有理会苏玫,径直往深处走去。
“所以,你叛变了吗?”苏玫似乎明白了什么,严肃地问道。“即使前方是噩梦,你也要去追求吗?”
对方没有回答,渐行渐远。
黑暗渐渐缓和了下来,世界再次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苏玫能听见雨点打在泥土上、青草上、树叶上的声音。
这场淅淅沥沥的雨彻底打湿了她的秀发。她看见自己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
她听见了身后人的呼喊。
而她自己长叹了一声。
数百个片段涌于心头,接连不断地演示着。她痛恨自己没有早日察觉到。她从来都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她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人了。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平安幸福的家。
她想要洛凡人都能享受到家的温暖。
浓雾略略散去一些的时候,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眼前是阴森诡秘的饕餮森林,天下着雨,地上起了雾;
她与森林之间,是数十只形态扭曲、恶心、发出恶臭的邪兽;
她的两侧是掩体后方陷入呆滞的御法师们;
她的后方,声称会保护自己的纳尔卡和几位“精锐御法师”往自己这儿赶来。
对了,她是想要去追那个奇怪的人,那个人自顾自地走入森林,就像梦游一般。
那个人在先前施展了一个没有人认得的强大魔法,将所有的邪兽一齐镇住。
所以…那个人为防御邪兽立了大功?她应该将那个人的功劳讲述给宾达尔听,让宾达尔大加奖赏。
此刻,那个人已经走入了迷雾的深处。
明明正是春季,森林中却处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枯枝败叶布满一地。
这人的身旁是缭绕的黑气,这是真神赐予她的至高级别的魔法。
她甚至以为自己这一刻的力量接近神明。她大概已经成为历史上最强大的“先知”。
她望见森林中穿行的大量动物,有的是“真兽”,有的还不是。它们都惧怕她,与她保持着距离。
她忽然大笑起来,她笑自己实在太过愚蠢了,她完全不必因为憋屈的嫉妒而主动给自己施加苦痛考验,她完全可以将所有的力量释放出来!
如同雪崩一般的黑气再次从她体内爆发出来,迅速地弥漫到森林中大片区域。魔力种子大幅地增强了她的力量。
动物们感染上黑气,痛苦地嘶吼着,纷纷用爪子和牙齿伤害自己的驱壳,流出黑血,身体的不同部位迅速异变;而邪兽们则火冒三丈,横冲直撞,毒液流了满地。
“不,艾妮卡。”
一个稚嫩的女声突然在不远处传来。
她惊恐地转过头去,雨雾当中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幼女身影。
“不可能…怎么…又是你…诺…”
艾妮卡的双唇颤抖着,就是没法把“玫拉”两个音节发出。
小公主此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诺玫拉穿着带有秀丽花边的黑色裙子,将她衬托得更为可爱动人。
艾妮卡的心中却从刚刚充斥释放感的状态一瞬转入茫茫无边的惊惧。
她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诺玫拉”的神情极度悲伤,却始终冷冷地将自己的悲情压制着。
“你对我母后所做的一切,未来都会由你亲自偿还。”
“你…在说什么?…”
诺玫拉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回去吧,只有你的力量才能阻止更大的悲剧。”
艾妮卡回头望去,刚刚还在四周的邪兽们已经都不见了踪迹。
她回头问道,“难道…”
诺玫拉紧紧地皱眉,双眼迷蒙,似乎不忍看着悲剧的发生。她轻轻点头回应艾妮卡的疑问。
艾妮卡闭上眼,大口地喘着气。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
是魔力种子的原因吗?是邪兽的原因吗?是真神的苦痛考验又突然降临了吗?
怀泽特和劳彻尔是不是终归欺骗了自己?
“不…这不是我所愿,殿下…”
她的双眼盛不住骤然冒出的大量热泪。
“你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欲望。你的力量允许你走到这儿。你的确是一个天才,艾妮卡,但是你的天赋仅仅在魔法之上。
“你悲惨的过去、沉痛的不伦爱恋、不听劝阻误入歧途的行为,所有的一切引导着你走到如今的深渊。你来到这里不是出自偶然,而是注定的命运。
“曾有人郑重地警告过你不要做过分的调查,曾有前辈在你之前以身涉险而终遭吞噬,你却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女神很失望。你从来不是引导父王接近神明的人选。我,才是。”
泪眼婆娑的艾妮卡抬起头。
她却再也找不到诺玫拉的身影。
那个女孩,真的是小公主吗…
对了!
她要自己回去阻止更大的悲剧!
艾妮卡开始向着邪兽防线狂奔起来,她甚至精确地控制着术式,让地上的积水帮助自己加速,这使得她如同极速破浪前行的梭鸟。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她才终于抵达森林的边缘。
浓雾已经越来越淡了,她轻易地看见眼前的一切。
但她不愿意相信。
她不愿意相信,是自己令数不尽的邪兽爆发力量,攻袭西部防线,以至于无人生还。
她沉重的心跳让她的胸口很闷,紊乱的呼吸甚至可以呛死自己。
若不是她告诫自己要阻止更大的悲剧,或许她宁愿自己沉沦在无尽的噩梦当中。
噩梦当中,她不需要花费力气去控制什么,她只需被动地失去:失去伦理道德,失去真诚与爱,失去理智,乃至失去生命。
但这一刻,她必须控制。
紧攥的拳头,紧咬的牙关,紧皱的眉头,暴起的青筋,都只为下一秒的爆发。
她要以自己的理解去使用圣术。
剧烈爆发的黑气如同爆炸一样迅速波及大片土地,土地之上不计其数的邪兽一瞬之间就失去生命,纷纷躺倒。
黑气很快便也散去。
她无力地跪了下来。
雨水也渐渐停歇了,死寂的天地之间再无声息。
她勉强地站起,踉踉跄跄地,迷茫地游荡着。
伏尸遍地的西部防线已经染成了大片的墨红色。
血水和雨水混杂在泥土当中。
她一个个地辨认尸体,很多人衣冠不整,很多人甚至没有能留下全尸…
她忽然想起走入森林之前听见的呐喊。
她找到了那座染了血的高台。
视线极其迟缓地以高台为中心环视四周。
她不想看见真相。
但她必须看见真相。
那就是,她不顾一切地爱着的人真正深爱的人就在那里。
就那样悲凉地伏在那里。
那个人至死都信任着自己,那个人想要拦住自己走向深渊。
她感到很冷,全身上下都如同冰冻了一样。她的牙齿甚至颤抖了起来,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侧,几乎就要将她冻僵。
她跪倒在那个人的尸体边上,她抱住了那个人。
那个人比她自己还要冷上数倍。
“我会偿还一切的对吗,诺玫拉?”
傍晚,正从郊游之地回归洛凡城中的小公主,再次莫名其妙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