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满脸虬髯的县尉百里豹,毫不在意左近县丞的眼光,随口回了一句。“看我就是军中有敢聚众持兵,以犯上官者,尽杀之!”
县丞双眼一瞪,险些骂出了声。
六百多人,那可不是六百多头猪。
说杀就杀吗?
就不该让这军中呆惯了的混人过来。
将目光收回,他看向自己的得力助手,狱掾休。
休沉默了瞬间,艰难开口。“人证物证俱全,案犯对于自身之罪亦供认不讳,按律…。”
“按律,这数百人,主犯里正,当以使民犯法,教民杀官等罪,处以车裂。”
“其余人等,亦当尽数论罪,最差也是个城旦。”
刚走进来坐在上首的县令,敲了敲身前的木几,打断了他的模糊说法,问起了详细判断。“质子以售者,何论?”
狱掾与县丞对视一眼,拱了拱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以擅杀子论。”
“借贷强质,擅杀子,诬陷前隐山亭长铮,数罪并罚,当斩趾为城旦。”
“不然。”焕起身拱了拱手,对着县令说道。“子不孝,父母杀之,无罪。”
“擅杀子之罪,不过是不经律法而擅自惩处,非杀子之罪。
说完擅杀子的罪名缘由后,他也不去看县丞有点黑的脸。
直接了当,且简明扼要的说道。“但子无不孝,而父母售之。”
“此已失父母之德,当不再为父母,以掠卖人论。”
“汝可知。”县丞的声音有点颤抖,是气的。“掠卖人,乃是死罪,当处以磔(zhe)刑。”
“这可是关乎数十条人命。”
焕面瘫一样的冷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只平静的说下去。“法不却人众,刑不下王孙。”
“此商君之所以强国也。”
“此大秦之所以溃六国之政也。”
县丞脸上有些抑郁,关键是他一时还找不到理由怼回去。
就更抑郁了。
县令若有所思,但仍旧不置可否,只侧头看向满脸虬髯,几乎与他平级的县尉。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县尉以为如何?”
“这有什么好论的?”百里豹摸了摸下巴上如同钢针一般的胡须。“持械以犯上官,欲杀之逃亡,在我看来。”
“除去年不足十五,身高不盈六尺五寸者,尽杀之!”
六百几十号人,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县令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有过这么一出了。
但他心中,此时有了和之前县丞一般无二的想法。
“就不该让他来。”
不动声色的侧开头,县令望向贼曹掾李炀。“贼掾以为如何?”
“下吏认为。”李炀看了一眼身边共事已久的同僚,给了他一个激励的眼神。“焕君所言极是。”
“当以掠卖人论。”
一众狱佐及各曹长吏问完之后,赞同焕所言者有之,但大多数,都是赞同县丞的说法。
毕竟,这讨论的,不是普通的事情,而是数十条人命。
哪怕是法官,也没有多少人能狠得下心,将这数十人全部判处磔刑。
县丞也于此时开口了,他再次为那数十人辩驳,以争取其活命的机会。“黔首之所以质子,不过受人构陷,乃是不端为。”
“然其收受钱财,出售子嗣。”焕丝毫不因为对方是县丞就有所让步,据理力争。“乃是事实。”
“且端为。”
县丞一按木几,声音加高了好几度,大声喝到。“受人胁迫,非本意。”
“不告官,并加以诬陷。”焕的声音同样拔高,丝毫没有给县丞面子。“不知悔改,欲杀官而反。”
“此也是不端为?”
“受人蛊惑,难道不是有缘由的吗?”
“这有什么好争的。”眼见二人争得面红脖子粗,就像要打架一样,县尉百里豹打了一句圆场。“依我看,全......”
“你住口!”县丞和焕同时回身,将其后半句全部怼了回去。
县尉倒是没有恼怒,他知道这些法吏的性子,只要是自己所坚持的,就算是死也要争一回,何况驳他的面子。
正要说点什么的他,却听见坐在上首的县令再次开口。“全杀不妥。”
“去岁,反贼围攻蕲年宫,徙蜀郡四千八百余户。”
“大王尚且不杀,吾等杀之,岂非质疑廷尉,质疑大王,质疑律法?”
百里豹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痛快的承认了错误。“是我思虑不周,确实不妥。”
“如今何为?”
“虽是受人蛊惑。”焕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了下去。“然,其售子,非不端为,非不为钱,亭长就任,也非无官可告。”
“然其并无自首之请,且不思悔改,欲杀官以亡,此亦是端为。”
“是故,其掠卖之事,乃是事实,不可否也。”
县丞深呼吸一口气,环顾了一遍跪坐几前的同僚,开始晓之以情。“这些黔首,虽曾有罪,但有悔过之心,于亭上更从未犯事。”
“是关中骑卒,以钱诱之,以力慑之,方有此事。”
“如今,关中骑卒尽没,罪首已死。”
“何不留他们一条活路?”
“执法,本不可以有私。”焕想起了之前,在堂上的那对夫妻,一时间略有犹豫,但很快,他又坚定了下来。“如此人售子之案,前所未有。”
“若不治刑以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坚持定重罪的最大原因。“必有人,因其罪轻而效之。”
“长此以往,必售子成风,有朝一日,国无兵源,县无壮丁,岂非大患。”
焕说出这句话后,在座的诸多官吏一时皆沉默了下来。
“若尽处磔刑。”但县丞还在坚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责。“这样一桩大案,一旦发上去,必举国震惊。”
“在座诸位,普法不善,为吏不察的罪过,谁能逃掉?”
多数人都在细想这句话。
唯有县尉,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大胡子,咂了咂嘴,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焕轻轻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坚持。“便是落罪,也是我等罪有应得。”
“切不能开此售子之端。”
“说得好。”县令打断了场上的沉默,并自怀中拿出了一卷竹简。“此中缘由,吾了解之后,便一时犹豫,不能决断。”
“于十日之前,便发行文于郡上。”
县丞心中一惊有所预料,但还是报着最后的希望问了一句。“郡上如何说?”
县令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将一卷竹简递给了县丞。
他伸手接过,快速将其打开。
只见上面写着:父母弃子以售,以此得利,轻罪则助长此风,必成大患。
不论缘由,以掠卖人论。
县丞双手颤抖,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低叹。
“数十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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