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深到天快明。
天泉山,红楼。
一夜灯火未熄。
只因这里筵席摆了一夜,人不多,却各个不凡。
他们,都是京华武林道上各路说的上话的好汉,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看似名不大的人才更重要一些。还有的,是一些江湖大势力在京城的代表人物,他们有的是站在“六分半堂”那边的,有的是支持“金风细雨楼”的,而现在,他们都在“金风细雨楼”。
一百六十多人,全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已久的人,懂得成王败寇,也懂得见风使舵,更在等待一个全新的局面。
这些墙头草一样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所以他们只能算是好汉,成不了英雄,或许他们的武功不高或许会见风使舵,或许贪财好色,但想要定大局,却又少不了这样的人。
偌大江湖,本来各路明暗干湿正偏生意,“六分半堂”要从中抽三成半,但现在,“金风细雨楼”独步武林,他们便都来了。
跨海飞天堂里。
苏梦枕落于最上座,雪白狐裘在光下发亮,裹着他那瘦削的身子,以及逼人摄人,傲世天下,不可一世的冷寒傲气,将一众英雄豪杰尽收眼底。
他坐在一张诺大朱红太师椅上,堂下,居然有些凌乱,还有几具尸体,这些尸体,分别是他的护卫师无愧,以及“金风细雨楼”长老“一言为定,与“六分半堂”长老“后会有期”。最后一个,便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白天已经死去的人,但就在前不久,这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活了,而且从一件贺礼中冲出,想要袭杀他。
这件贺礼,是方应看方小侯爷送来的一件屏风。
只是看这场中局势,雷损无疑是败了,而且还死了。
一干江湖群雄却视若无睹,只顾饮酒食菜,不停恭维着苏梦枕,对那已经倒下的人却是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管你生前如何权倾天下,名震江湖,而今死后,亦不过如那花草尘埃般不起眼,多少宏图大业,豪语远望,也终究挨不过人死灯灭的下场。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她正望着雷损的尸体,又看了看上座的苏梦枕,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绝美的脸颊上,那抹凄艳无比的笑,如今竟显得格外震怖,这个人,是雷纯。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差点就嫁了的人,如今她爱的人杀了她的至亲,爱入心扉,恨彻骨髓,这个女人,让苏梦枕的脸苍白到近乎透明。
白愁飞与王小石也是神情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
“踏踏踏…”
但就在群雄大肆饮宴之际。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沉稳无比的脚步,这脚步声像是带着一股无穷的魔力,又像是落到了所有人的心里,竟令他们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人还未现,心神竟已被夺,众人心中各有动容。
寻声瞧去,只见门外将明未明的昏暗中,一条身影走了进来,依稀可见,外面还有一条柔弱倩影正牵着一匹马,未曾跟来。
苏梦枕那张苍白无色,没有表情的脸见到来人,才看到一丝笑意。
回来的,当然就是燕狂行。
当他步入跨海飞天堂的时候,这一干江湖豪杰,各势领袖,竟全都有种窒息,犹如溺水般的错觉,而这种错觉源自他脚下传来的脚步声,起伏不定,忽轻忽沉,竟是有种自成曲调的感觉。
好诡异的功夫,好恐怖的煞星。
这筵席早已多时,他们多数未走为的便是想看看这个几乎一手覆灭“六分半堂”,凶名赫赫的不世人物,而今一看,无不失惊。
“大哥!”
走到堂中,燕狂行看向苏梦枕。
苏梦枕笑了笑。
“好!”
他目光又一瞥门外牵马立在晨风中的人,眼中竟是有种不可察的艳羡,与沉默,随即又轻声道:“这便要走了?”
此话一出,满堂高手又是一阵哗然与惊疑,如今“金风细雨楼”无疑是即将独步江湖,掌控偌大武林,这般声势如日中天的时候,这凶人竟是要走,而且显然苏梦枕并无意外。
苏梦枕不等燕狂行回应,便柔和一笑。
“也好,早去早回,早点走,早点回!”
“小燕子,你可别忘了寄回来书信啊,等京城的事都忙完了,我就去找你!”
王小石这时才似反应过来,忙说道。
“你好好待着!”
白愁飞瞥了他一眼,这才看向燕狂行,有些复杂,有些平静,也有些怅然,最后才道:“多保重!”
几番寒暄过后,燕狂行忽然看向一旁也在看着他的雷纯,对方的目光格外冰冷,又格外的平静,却令人心颤。
“大哥,雷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啊!”雷纯的声音清冷似冰霜。
“好!”苏梦枕目光闪烁,也是点头。
迎着众人不解疑惑的目光,三人走到一间静室。
“雷姑娘很恨我?”
燕狂行率先开口。
雷纯的脸上那种令人心悸的笑又出现了。
“你认为我不该恨你们么?”
这句话仿佛一根冰冷的锥子扎进了苏梦枕的心里,令他起了一阵呛咳。“咳咳…老四,有话直说吧!”
“你一定很疑惑关七为什么会对你做出那种举动吧!”燕狂行对那饱含恨意的话置若罔闻,看着雷纯平静木然的神情,他语出惊人道:“因为你和你的娘很像!”
“而关七,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娘,不是你!”
雷纯淡淡道:“那又如何?”
燕狂行道:“不如何,我只想告诉你,雷损不是你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是七圣主,关七!”
“轰!”
一声惊雷仿佛在雷、苏二人心头炸起。
“你说什么?”
雷纯那张苍白的脸色陡然升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雷损尸体就在外面,真假与否,一试便知!”
苏梦枕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可就见雷纯柳眉一紧,嘴里忽吐出一口血来,一张脸瞬间淡如金纸,分明是心绪大起大落,心力憔悴所致,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苏梦枕眼疾手快,忙将她扶在怀里,一阵渡气平息,才令其幽幽转醒。
只是再去看时,身旁燕狂行早已无声离开。
京城外,那条布满落叶,萧瑟枯黄的路上。
忽听马蹄声疾驰而来,一骑快马由远而近,马背上驼着两个人。
直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
就见枯叶林中竟赶出一辆简陋普通的马车来,像是早已等待多时,赶车的车夫是个布衣灰衫,模样普通的驼子,正因为他是驼子,所以他的头很低,像是佝偻着腰,低着头。
“你真要舍了苏梦枕的势,重头开始?”
车夫的声音居然格外柔和。
“是!”
马背上,燕狂行毫不掩饰。
车夫道:“你要如何?”
燕狂行勒缰缓行,他看了眼天边东升的旭日,平静道:“既然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喜欢权、喜欢钱,我便要做那权利最大,钱财最多的人,天下人想要争权夺利,都得先问过我!”
车夫轻赶着马车,沉默了一会,望着马背上意气风发,豪气万丈的人,这才重新开口。
“你可真是个狂徒!”
“哈哈,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快意恩仇,随性而为,狂一些又何妨?狂徒?狂徒,好名字!”
燕狂行朗声大笑,笑声一起,激的灰发飞扬,落叶卷荡,似龙吟虎啸。
末了,他笑声一顿,声音一沉。
“从今天起,我便叫燕狂徒!”
未散的笑声中,马车与快马皆在远去。
晨风中,卷起几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