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紧蹙的施奕文听着赵士祯的问题,就反问道。
“你瞧着鸟铳里头什么最贵了吗?”
“什么最贵?”
赵士祯思索片刻,然后说道。
“应该是铳管吧,铳管从最初炼胚打板、卷筒、钻铳心、剉磨共二十三工,占了三分之二的工,它的工价最贵。”
惊讶于赵士祯的记忆力的同时,施奕文点头道。
“是啊,最贵、最费时的就是枪管,四两银子的开价没关系,最要紧是如何降低成本,这才是最重要,而如何降低枪管的成本就是关键因素。”
“公子,这个成本恐怕是不好降吧,毕竟,这枪管可是燧发枪的根本。”
“就是啊,要是想在这上面减工,恐怕会得不尝失。”
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劝说,施奕文摇头说道,
“我说的不是偷工减料,这样,今天大家先休息,等我想明白了,明天咱们再继续。”
有些东西,仅仅只是靠想,肯定是想不明白的,最后施奕文还是去找了张四喜从他那事无巨细的了解的制造鸟铳的整个过程。
“这么说,炼胚打板的作用就是把生铁打成熟铁板了?”
“是的,公子,这工部收的铁课都是生铁,要先制成熟铁再打制成板,才能卷打成铳管。”
“难怪工费那么高。”
“是啊,公子,就是炼成了熟铁,也得大家伙一锤一锤的打成板,人家说匠户挣钱容易,可也就是挣个辛苦钱。”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
“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继续聊。”
继续和张四喜聊着天,施奕文基本上对鸟铳的制造也有了了解,当然也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因为快到新年了,施奕文并没有留下张四喜,让他回京的时候,又特意嘱咐他让他放心,即便是用他们,也会按工给钱。
占便宜的事,施奕文从来不屑于做。
“那天,你们说偷工减料,这种事情,是绝不能做的,其实相比于偷工减料,完全可以凭着技术降低成本。”
面对赵士祯、吴才,施奕文笑着说道。
“技术?”
“对,就是技术,你们看啊,这炼胚打板要用六个工,差不多要用两钱银子。而炼胚打板的目的是把生铁打成熟铁板,既然,咱们现在有了铁厂,那就可以从炼铁开始,直接做成熟铁板。”
施奕文一边解释道。
“直接做成熟铁板?”
“对,就是直接炼出熟铁来。”
赵士祯惊讶道,他只听说过古千锤百炼才得到熟铁的,那里听说过直接炼铁。
“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新建一个炉子的事。”
将目光投向铁厂里的那两座日产千斤的炼铁炉,施奕文心里浮现出另一个念头,就凭这些土炉子,一年顶破天了,也就是二三十万斤铁,这么点铁根本就不够造燧发枪的。
“士吉,那天你不是说,我要大展身手嘛,今个正好了,既然想办好这事,咱们就从零开始,先把那两座炉子拆了,直接换上新的炉子!”
说干就干,在众人的惊讶中,厂里的两个炼铁炉停工了,随后施奕文拿出了新的高炉图纸,其实也就是从图书馆里找到的“土法炼铁”一书中找到的高炉图纸,不是大炼钢铁时代常见的1.5立方土高炉,而高达七米多高,用砖石砌成的高炉,它的参考近代欧洲大高炉和现代空气高炉炉膛一般构造,每天可以生产二十吨生铁,它还需要连接水力的风箱。
说干就干,整整一个年关,施奕文一直呆铁厂里,忙活着建新高炉。不过炉子的搭建并不简单,在泥瓦匠们用山上的石料彻着炉子的时候,最关键的耐火材料也需要解决。因为冶炼钢铁需要1500度左右的温度,而普通的粘土砖在1400度左右就会开始软化,所以必须要烧制耐火砖。
其实烧制耐火粘土砖并不算太难,普通的土地砖窑就可以胜任,不过即便是如此,在接下来两个月里,施奕文就一直和砖头“杠”上了。
就在万历六年将要过完的时候,第一批耐火砖从长4米、宽2米、高2米的的槽式土窑里烧了三天,又冷却了两天终于出窑后,已经等得有些急不可耐的赵士祯就问道。
“致远,你就是说的铺在炉膛里的耐火砖?”
面对他的询问,施奕文有些沉闷的说道。
“不是,这是建砖窑的。”
“还要建砖窑?”
“对!”
施奕文的语气有些无奈,这批耐火砖是用粘土烧制的主要成分都是三氧化二铝和二氧化硅,而这种耐火砖虽然可以承受1730度的高温,可是它并不适合用作高炉,只能用于热风炉。因为氧化铝和二氧化硅是酸性材料,在冶炼的过程中会和还原剂和炉渣反应,所以还需要搭建另一个砖窑——烧制碱性耐火材料。
21世纪的碱性耐火材料一般是氧化镁压制成,可氧化镁制取需要电解技术…这当然是可望不可及的材料。而在土法炼铁一书中,同样也指出了解决问题的道路——白云石砖。书面上的说法是是焦油白云石砖。白云石是比较常见的一种石头,在铁厂附近的山上就有这样的石头。白云石是碳酸钙和碳酸镁的复合物,煅烧可以得到耐热的碱性材料氧化钙和氧化镁,而焦油沥青则是结合剂。
不过因为焦油白云石砖的煅烧温度在1600~1650度,远高于一般粘土砖耐火程度,所以他才需要实现烧制耐火粘土砖,用于搭建烧制白云石耐火砖的砖窑。
前后差不多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直到万历七年二月二十,施奕文才终于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用于炉膛的焦油白云石耐火砖。而焦油白云石砖的原材料中的沥青,那个是通过炼焦得到的副产品。
终于,当第一批耐火砖在高炉的炉膛内铺开的时候,已经为这一天忙活了两个月的施奕文,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工业体系,不说其它,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单就是这么一块砖头,就要了自己的小命了。可是没有这个砖头。就不可能有高炉。没有高炉就没有规模化的钢铁工业。
其实在很多时候制约工业发展的就是这些微小的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在工匠们铺着耐火砖的时候,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那些工匠,施奕文对身边吴才说道。
“吴才,你知道吗?我敢说,我这家铁厂,就是再过十年,别人也模仿不出来!”
突然的一句话,还不等吴才反应过来,又听着公子感叹道。
“你么,一块砖头都差点累死我了,他们,他们能造出这样的砖头吗?”
他们根本就造不出来,毕竟,看似一块简单的石头实际上却是工业体系的一种体现。拿着教科书,都奋斗了两个月。其他人…没有个十几年的时间,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其中的奥秘。
体系,或许就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最大的区别。而现在,施奕文所需要的就是在这一穷二白的时代,建立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又复杂无比的体系。这个体系却又是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们所无法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