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骑士精神(1 / 1)

揭棺起驾 狐夫 7724 字 3个月前

一封信。

让月牙关变得面目全非。

这封信来自军机处,署名为石匠研学会,有鸡血石的朱砂印。

信件中描述,在十月二日下午六点到八点这段时间里,约有八百骑全副武装的人马接近月牙关边境。

守关大将立刻提前做好了布防准备,从南方高地诸多军营中调集士兵,输送枪弹。

虽然信件上说,从南方来的人马都是普通人,并非北约的八国联合军。

——但在战争时期,谁能保证这些人里边有没有敌国的奸细呢?

将监和史官都在军帐中。

别说人或者马,哪怕是飞禽走兽,都不能踏进列侬的国境线。

将军不能变成罪人,士兵不能白白死去。

从月牙关绵延开来数十里的主要干道。

荒野之中的前哨站,伴山依水的大塔楼。

越接近怪石嶙峋的列侬高原,地形就愈发险恶。

从绵延的石道走廊去看,这座大山之上的险关要塞绝无攻破的可能。

士兵们抱着枪械,严阵以待,等到日落之时,天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那是一群骑士。

一群身着奇怪华服,穿铁铠佩利剑,手上却提着枪的骑士。

前哨的老兵看得目瞪口呆,炊事火房里的新兵一口暖身酒喷了出来。

这些骑士一路朝月牙关的绝壁跑来,不时有一两个人翻身下马,中枪倒地。

他们互相射击,趴在颠簸的马背上不敢妄动,生怕脆弱的铁盔挡不住子弹。手中的枪火却一刻都停不下来,哪怕不好瞄准,哪怕在打天上的云彩,也得还手。

——不少倒霉鬼叫流弹打下马,摔成一滩烂泥。

哨站的列侬军士放出两组侦查员,要摸清底细。

——这些自相残杀的骑士看上去压根就不像兵员,反倒像土匪。

不,土匪都比他们团结!

在搞清楚缘由之前,列侬的军队不会提前开枪。

十来位腿脚利索的列侬侦查员骑着马绕了一个大回环,绕到这群骑士的大后方去挑拣伤员。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前哨站的兵长用望远镜去看,手底下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侦查员与这些骑士做了简单的交流,立刻撕下肩膀和胸口的军章。

这是什么行为?

——这叫叛国!

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军人该有的素质和纪律。

在混入骑士队伍的瞬间,他们仿佛褪下人皮,重新回到了野兽的行列!

哨站兵长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得疯狂的?

是传闻中千金马赛的巨额奖金吗?

也没见着黄金在哪儿呀!

我手头底下服役五六年的老兵,怎么说叛国就叛国了?

有种巨大的荒谬感包围了所有士兵的心。

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法察觉到它的形状。

但毫无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隔着一千来米的距离,前哨土墙的士兵和防御工事里的将官脸色变得铁青。

对他们来说,远方的风景只是几串小黑点,加入了骑士列队的洪流中。

这一幕太过离奇,好比列侬的军纪是一个笑话,对国家的忠诚更是无稽之谈。

可能他们理解不了这种欲望从何而来。

但这些加入骑士列队,中途参与千金马赛的侦察兵却无法拒绝。

他们无法拒绝的是黄金?

他们连黄金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为一个没有见过的东西拼上性命?

他们见到的,是一具具垂死挣扎的行尸走肉,一个个满是伤痕,铠甲破烂,满脸血污的骑士。

这些骑士口口相传,有一千块黄金在终点,就在列侬的国境线边缘,只要踏过一步,这笔财富就能落入囊中。

他们相信的,就是这个。

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死难者前赴后继。

踏进列侬的国土?

这对侦查兵来说太简单了!

又湿又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泥土和血的味道。

人和马淌下来的汗,鼻子里嗅到的,都是刺鼻信息素的味道。

马蹄声在落日余晖和雨云之下轰鸣震天。

喊杀声,枪声,还有惨叫声。

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

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有理有据,深信不疑。

从遵纪守法的士兵——

——到开枪乱杀,毁章叛国的乌合之众。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侦查员追求的并不是黄金。

——而是那列骑士队伍。

就像是下课铃响的一瞬间,所有学生都往外夺命狂奔一样。

就像是超市打折活动开始前,汹涌的人流纷纷抢在队伍前列,哪怕超市的货品根本就不会卖完。

就像是地铁明明没有出故障,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往车外跑,所有人都跟着往外跑。

就像是你看见推送消息和网红商品,看见任何排行榜的第一位,都会多留心几眼那样。

在显意识做出判断之前,潜意识就已经遵从了天性与迷信,遵从了群居动物的生活习惯,跟上了浩浩荡荡的洪流。

“列队!”将官在咆哮。

传令兵像死了爹娘要回乡报丧那样!跑得飞快!

狭隘的关口和伤心河的浅滩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在每一个掩体里,每一处高台,每一个沙包,露出恐惧或兴奋的眼睛。

将官的额头满是冷汗。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士洪流,不过两三百个人,却有种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

这些人仿佛不会痛,不会死。

中了枪也要接着往前跑!

将官喝令:“换岩盐弹!”

列侬的军队装备也是恩菲尔德步枪的变种改制,采用7.7毫米口径的刚芯弹头。

这种子弹的穿透力极强,在肉身中的残留时间和杀伤力反而下降了。

因为贯穿力太强,弹头只能造成贯穿伤,不能在肌体中翻滚破片,留下撕裂伤和大出血。

此时此刻,将官不敢保证恩菲尔德步枪能挡住这群疯子。

士兵们换上岩盐弹头,这种子弹几乎打不死人,射程也很短,但冲击力极大,能有效打退马匹,把人打下马来,一般用作治安队的防暴弹头,猎户喜欢用它来猎兔子,能留下完整的皮。

它也是大多数步枪决斗中使用的子弹,因为它不够致命,但中枪的人会被打飞,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这一切,像是一场决斗。

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

第一前哨的五百多位战斗编制人员。

有三百多个枪口,指向近在眼前的铁铠骑兵。

接近了!

太近了!

近到高台沙袋上的新兵,嗅见骑士铁铠上内脏和血污的味道,恶心得吐了出来!

轰隆——

枪弹齐发的声音像极了开山炸药!

第一轮齐射效果拔群。

领跑的十来位骑士当场落马,马儿的骨头碎成无数块,身上的铁铠在砂石盐弹的刮擦下,变得滚烫。

四野哀嚎,惨绝人寰。

紧接着开始自由射击。

列侬的士兵们感觉很奇怪。

因为他们打的靶子,上一秒还是英勇无比的贵族骑士,在落马的瞬间开始痛哭流涕,要举枪射击。

这些落马骑士射击的对象不是列侬的士兵,反而是跑在前边的人。

他们生怕自己的一千块黄金落进别人的口袋,就算是死,也见不得别人好。

不少列侬的战地医师跟着后勤小组进入战场,收集装备,搬运伤员。

但这场无声无形无色无味的“黄金瘟疫”在肆意蔓延。

第二纵队赶了上来,填上第一纵队的缺漏。

当铁蹄把医生的脑袋踩碎时,后勤组别的小队长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这群骑兵根本就不是军队,也不用遵守战时公约,会对无国界的医生,对白衣天使下手。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后勤组别的士官带头倒戈,迫于无奈,不想被踩死,于是变成了马前卒,朝着列侬的国土疯跑,变成了滚滚洪流中的一滴水珠。

和平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军人们只在历史书上读过四十年前的最后一场战争。

在军事战术和武器应用上,经验堪比一张白纸。

他们面对的是旧时代的骑兵集团冲锋,手上的枪在这场“黄金瘟疫”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一前哨只抵抗了短短的数分钟,最后留下了四处高台塔楼,和满地的尸首。

后来的骑士踩着前人的尸体,铁蹄让这些可怜的家伙死无全尸,变成烂泥里的一滩骨酱。

骑士们就这么一路冲进月牙关的主山路,往石廊而去。

他们停在石廊走道的崖壁下,看着精巧的台阶悬梯,驻足不前。

马儿可走不了这种路。

不少马术精湛的骑手驱赶身下良驹,几个跳步跃上走道的亭台,一路往上攀。攀到十来米的高处,一个不慎,连人带马摔得粉身碎骨。

骑士们愿意下马步行吗?

不,没有一个人下马。

因为他们等不及。

后来者也等不及。

就在他们细细观察廊道的落脚点,观察悬梯的构造时。

身后的“洪水”已经灌了上来!

这十来米的台阶,让一百多个骑士和坐驹的尸首给填平了!

后来者登上楼台的瞬间,面对的是列侬士兵黑洞洞的炮架,还有炮架上冒着火花的引线!

数十位骑士让大炮轰成了一片血雨。

可后来者却看到了机会!看到了这场游戏中的随机性,看见唯一的希望!

这场血腥残忍的决斗还在继续。

在战地的边缘悄悄开始了另外的决斗。

与皇帝再会时。

恩菲尔德爵爷提起骑枪,开始冲锋。冲向下一个敌人。

皇帝本杰明脸色苍白,离死不远。

他一直在咳嗽,咳出来腹腔化脓的组织液和血。

受了黒德尔那一拳,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永久损伤,在给身体各处下着错误指令。

从南部省城出发,他已经走完了一生需要走的路,一路上双手染满鲜血,杀了不知道多少个魔术师,多少个强敌。

还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了。

他离终点还有一步之遥。

往前再走五百来米,登上山。

放下金块,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来吧!恩菲尔德卿!”

老爵爷身上的铁铠已经变成了红色。

和皇帝的黑衣一样,沾着粘稠浑厚的赤浆。

“陈先生!再让我年轻一回!”

爵爷怒吼着,头盔早就让子弹轰得四分五裂,从中露出白花花的头发来。

他今年六十二。

不该如此苍老。

是陈小伍的魔术让他一次次起死回生,透支着生命,透支着细胞端粒酶和细胞分裂再生的次数。

性感炸弹一直跟在老爵爷身后。

骑枪的护手满是弹孔。

本杰明举枪瞄准,瞄向为森莱斯忠心耿耿制枪造器的骑士。

“时代变了!”

砰!——

老爵爷的肩上多了一个恐怖的坑洞。

猎鹿枪打出去的圆头铜弹命中铁铠时变得四分五裂,它们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伪王的精密手法让不少破片钻进接缝,扯开锁甲,在爵爷的臂膀肩头留下一处处致命伤。

在这个瞬间。

性感炸弹钻进爵爷的盔甲里,从爵爷身体中迸出汹涌的光焰来,宛如战神附体,容光焕发。

无情夺命的弹头一次次轰击着恩菲尔德的躯体。

本杰明的枪击收效甚微,他将目标换成了马驹,射马的感觉和射人差不多。

“为什么你死不掉…”

皇帝的意识模糊,这一路他遭受的苦难和疲劳已经将他逼向丧失思考能力的深渊。

恩菲尔德夹着马腹,越跑越慢,他的胡子和头发越来越多,原本两米出头的身高,壮实的体型变得消瘦,脖颈在肉眼可见地缩水,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我…”

在亚蒙神灵的焰光之下。

他们都看见了。

漫天飞舞的闪蝶,拍打着火焰组成的翅膀,在天下地上,洒下无数光芒。

皇帝身体一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想落马。

恩菲尔德两眼发直,老年痴呆发作了。

他停了下来。

在思考着。

思考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考着他为什么要冲锋。

躲在暗处的陈小伍扣动了扳机。

第一枪失手了。

他的枪法并不好,原本瞄向本杰明。却打死了本杰明的马。

好了,这下他的名头又多了一个。

——无情猎马人。

他做着深呼吸,将准心移到皇帝的躯干。

皇帝不甘心地嘶声大吼,从子弹的方向判断出敌人的藏身处!

在这个瞬间,陈小伍感觉热风扑面!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那是什么?那是…

红彤彤的!

热乎乎的!

那是皇帝的心脏!

本杰明把浑身上下最强壮的一块肌肉,收缩性最好的心脏当做武器,通过伪王的手扔了过来!

没等陈小伍反应过来。

这颗血淋淋的心脏在他头顶收缩变形,顷刻间膨胀释放压力,一条条肌理蛋白像是钢针将他炸成了箭猪,受了重伤!

他狼狈地用两条手臂护着脸,防止大脑受到创伤。

“哈哈哈哈哈哈!”

本杰明还没死,还有那么一口气在,伪王将他的部分隔膜和肺拧成了临时心脏,连通血管保持心肺功能,勉强地活着。

只要解除魂威,本杰明就必死无疑。

“间谍!是我赢了!你要没死,手臂也废了。没有了双手,你还怎么使魔术!”

陈小伍大喊:“皇帝!你大限已到!”

恩菲尔德老爵爷像是醒悟过来。

他细细咀嚼着“皇帝”这个词。

努力回忆着他的骑士生涯。

“没有这把枪,我会是英雄!”

他念叨着家族历史,对皇帝的仇恨浮上心头。

巨大的骑枪将本杰明挑起,像一面旗帜。

恩菲尔德老爵爷哈哈大笑。

“又杀一个!”

皇帝的魂威捂着骑枪,支撑着身体,肚子破开一个大口,面露惊恐骇人之色。

他快撑不住了,伪王除了控制临时心脏以外,还得支撑起他的体重,如果用伪王的能力把骑枪打折缩小或者变形扭曲,他的临时心脏就会出问题。

本杰明想用双手挣脱骑枪的穿刺束缚,两只手扶到圆枪杆上时,叫铁皮表面的弹痕划开,涌出血来。

手性分子在这个瞬间分崩离析。

伪王像是断电的录音机,开始发出杂音。

皇帝要死了。

“不不不…不…”

他看向陈小伍,眼中都是求情的意思。

“救救我…救救我…”

他才想起,自己刚才攻击医生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对不起…不对,医生…只要我退出这场竞赛,你就会救我,对吗?”

他盼望着奇迹发生,盼着这位神秘的东国炼丹师身上的手性分子不在双臂,而在其他地方。

盼着对方的魔术还有效。

当陈小伍爬起来时。

本杰明一颗心彻底凉了。

刚才他的魂威攻击过于强力,他的心实在太残忍了!

陈小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是完整的,手臂断了一条,大腿被心肌的穿刺攻击打得血肉模糊,只有一颗脑袋还算健康。

“手性…手性,对称…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称的…”皇帝努力分辨着陈小伍身上任何与魔术相关的特质。

陈小伍召出性感炸弹。

“不可能…”本杰明激动万分,看到了生机,“这不可能…奇迹发生了!难道你已经把所有身体都交给魔鬼了?”

性感炸弹炙烤着小伍身上的伤口。令他愈合如初。

这一切,都是伍德·普拉克在星界的刑期换来的恩惠。

一个完整魂灵,换来一副没有施术条件的身体。

皇帝大喊。

“救我!医生!”

不光如此,他在求生欲最旺盛的时候。

谈起人生,谈起理想。

谈起任何与美好人性有关的词。

“我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我的人民才这么做的!”

身体开始回光返照,嘶吼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

“帮帮我!医生啊!你帮帮我!错的不是我!是北约!”

像森莱斯的历史地位,像它的传统艺能。

“你不是东方人对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从列侬来!我可以帮列侬!帮谁都行!只要你让我活下来…活下去!”

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本杰明的临时心脏开始罢工。

伪王要撑不住了,像它的名字。

是一个迟早会戳破的谎言。

“帮我…活下去。”

眼神失焦,失血失明。

皇帝身上随行包裹中,迸出无数杂物。

漫画书、橡皮泥,酒和酒杯。

铁丝和钢钉,橡胶和油墨。

“帮……我。”

身体变得冰冷。

落下一枚染血的金币。

它变成了一千块黄金。

陈小伍:“再会了!皇帝!我不是医生,我是个间谍。”

金块总重接近一吨。

在恩菲尔德老爵爷眼中,刚才漫天飞舞的闪蝶,霎时变成了如雨落下的金块。

他被这些金子活埋了,砸得不省人事。

在半梦半醒之间。

老爵爷呢喃着,几乎无法呼吸。

“故事…”

他想到了绝佳的小说题材。

他出发,他征战。

他胜利,他凯旋。

这就是最后一幕,他坐拥金山的结局。

“我的故事。”

苍老的不像样子,和他六十二岁的年纪完全不同。

他合上了双眼,躺进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