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的说,星期五到星期六这一天,是整个庄园最平静的日子。
它是列侬王国法定的休息日,直到星期六凌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在公共场合人们不得大声议论,不得饮酒,不得浪费粮食,不能吸食烟草和吗啡,不能碰肉食。
它是七曜日中的土星日,斋戒日,洗浴日,主管农业,也叫拜六。
为什么单独要把它拉出来说呢?
因为它也是安息日。
而安息日,是伍德非常非常在意的一天。
——就在上个安息日,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躺在他棺材里的那具山羊尸体,那只魔鬼的子嗣,名字就叫巴风特,或者说,它们的种族是巴风特。
而巴风特在列侬王国的民间传说里,是女巫聚会时膜拜的神祇,也是安息日的值日神。它叫“安息日的山羊”。
就在礼拜六的早上,朱莉将大棺材和小棺材拉到宅邸门口,将它们交给了伍德。
小棺材里装着伍德的前生。
山羊的尸体高度腐烂,发出阵阵臭气,蝇蛆在羊尸的五官内外钻进钻出,隔着朽木棺板都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大棺材里装着伍德的今世。
老巴克和小巴克抱作一团,上边趴着帕奇医生僵硬的尸身,三条人命在伍德的手里像是易折的花儿,就这么没了。
朱莉大小姐面露忧色,每一次,她都得给弟弟收拾这些烂摊子。
她苦口婆心,朝伍德发着牢骚。
“弟弟,在列侬,钱能买到人命,这个道理你很早就明白了。”
伍德一脚踏在马车的驮货板上,指着两具棺材:“那是伍德明白,我不明白,你给我再解释解释?”
朱莉解释道:“你干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只说我做过的事。”
伍德:“愿闻其详。”
“我十七岁那年,你还这么点大。”朱莉比着手指头,就那么一寸半。
伍德问:“我就这么点大?”
朱莉说:“对,你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这么大。”
伍德:“然后呢?我杀人了?”
朱莉摇头:“我杀人了,因为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爸爸,要把我嫁出去。”
“嫁给谁?”伍德问。
朱莉说:“嫁给前任法官的儿子。这个镇上,我们做生意的,种田的,算命占星的,会魔术的,都得听法官的,法官说对,那就是对。爸爸要赚钱,要把粮食和酒肉拿到集市上,拿去王都,拿去苔地卖,就得把这条路给走通了。”
伍德沉思不语,朱莉拿着一捆绿花花的钞票,还有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扔到马车上。
这姐姐接着说:“你听明白了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伍德问:“这条路走通了吗?”
姐姐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有姐夫吗?”
伍德挠着头,学着达里欧的样子,在装傻:“为什么就没走通呢?”
“新婚那天,我哭得特别厉害。抱着你不肯出门,直到爸爸扯着我的头发,把你从我怀里夺走。”朱莉拉上伍德的手,把枪从弟弟的胯袋里收了回来,“本来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但是有一件事我不能忍受。”
朱莉帮伍德系紧了靴上的绑绳,拍去皮靴帮口的泥尘。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内心变得澄明,比着之前一样的手势。
“我的新郎,要是穿上你的开裆裤,也是这么大。”
伍德表情尴尬。
“那确实是不能接受。”
朱莉拿出了玉米烟斗,抽着烟,神色怅然:“伍德,你要明白很多事,首先我要说第一件,我很在乎我的生殖自由,它无时不刻都在影响我的生活,我会诞下谁的孩子,我会用怎样去塑造我的社会身份?我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精神诉求已经和肉体物质牢牢捆绑在了一起。我们生下来,活下去,要面对的问题也是这个,首先,我感知到的,就是肉体上对那个未婚夫的厌恶,我的理性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会不会在婚后出轨偷情?在富足奢侈的生活里面对一个个壮实有肉的园丁时,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这些事情在一般的女性心里谈则色变,避之不及。但我想直面它,它从来都不是我应该要恐惧的东西。只在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我要悔婚,这不是我要的生活,也不是我要选择的道路,一开始就不是。”
伍德问:“那么…”
朱莉说:“那么代价,代价就是我被狠狠抽了一巴掌,我的未婚夫告诉我,这只是钱权交易,我们没必要那么认真,他还会有很多个妻子,我也可以有很多个情人,只是绝对不能悔婚,他未来的儿子要吞下庄园一半的生意,这婚事绝对不能黄了——
——很可惜,我是个认真的人,也不愿意这么糊弄将就地活下去,我们在新婚之夜的房子里撕打,争得头破血流,我朝未婚夫的脑袋上开了六枪,打空了弹轮里每一颗子弹。杀死了他,彻彻底底地杀死了他。”
伍德敲着马车的铃铛,叫来达里欧。
他问侍从。
“老爷,就是这么被气死的?”
达里欧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看着女主人眼睛里的火焰,又赶忙摇了摇头,最后只剩下一句。
“达里欧什么都不知道,达里欧还小。”
朱莉努着身子,昂首挺腰,像个得胜的将军,望着自己的大庄园,从人工河的堤岸,到远方的牧场,太阳刚刚爬上青松的树梢。
“我进了牢房,爸爸用钱,用土地,用三百多个雇工,把我换了回来。园子的一半产业没了。没过多久,爸爸就死了。”
伍德把朱莉嘴里的烟斗摘了下来,将玉米棒里的烟草渣清干净,踩掉火星,递了回去。
“少抽点儿。对身体不好。”
朱莉问:“你觉得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我不在乎你是对是错。”伍德拿走了马车上的钱,这也是朱莉交给他的买命钱,用来向法官买巴克父子和帕奇医生的命。“你说过,你要你觉得,不能是我觉得。”
说罢伍德朝达里欧指指点点。
“他要是说他觉得,你在乎吗?我说我觉得,你在乎吗?不,你不在乎。谁都不在乎!这世上讲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放到几十年后,应该有学者出来说,这是普世价值观,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道理,但它摆到每个人面前的时候,没人会在乎别人的对错,只关心自己的得失,甚至有时候自己的对错他自己都不在乎,犯法的,杀人的,吃人的,恶人就是这么来的——”
伍德撸起袖子,拍了拍朱莉腰上的枪。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朱莉说:“拿去送给法官,法官收了钱,你就能活,这条路我早就走通了,还给你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伍德问:“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给我钱。我杀了人,要给人家善后,求个心安理得,至少不能让他们变成枉死的游魂野鬼,要死个明明白白,要冤有头债有主,给棺材的意思我明白。给钱,我不明白。”
朱莉沉默了,她的心开始乱了。
“我说,你犯了错,要拿着钱去买命。”
伍德耸肩:“我错哪儿了?”
朱莉怒喝:“你杀了人呀,弟弟,你糊涂了?三条人命呐。帕奇还是几位法官的私人医生。你要我怎么办?”
伍德将纸钞送了回去,啪的一声敲在姐姐头上。
“钱你拿走,我死的时候,你丧衣都得卖了,你护着家里,不肯让劳工和下人吃苦,你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你是舍不得钱。”
伍德又把钱袋子系上姐姐的脖子,从姐姐腰上把枪拿了回来,指着棺材。
“他们一个卖药,用吗啡给人灌废了,再收钱治好接着灌药。一个拿钱杀人,杀不死的就下毒,还有一个是土匪,哪一个不是死得其所?寿终正寝?我不该去交钱,我该去领赏!”
“你斗不过他们的…”朱莉说:“弟弟,别干傻事,你还年轻,我想送你去王都念书,你要当大官,你能比这几个法官还厉害,到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舔你的脚趾头。”
伍德扶着额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我的脚趾头是泡了长生不老药?”
朱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伍德:“那你是什么意思?”
朱莉解释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伍德:“我听明白了,我倔强。”
朱莉气得七窍生烟:“谁让你倔强的?!”
伍德指着姐姐的鼻子。
“你打出去的六颗子弹,我家那么大的园子,花圃那棵歪脖子树下边,你爹的那片小坟,还有你刚教我的,我现学的,它们叫我倔强。”
朱莉低下了头,左右张望着。
清晨街上行人不多,宅邸大门前只有主仆三人。
她戳着达里欧的心窝子,把这雇工翻了个面,面朝棺材的方向。
达里欧刚想回头问一句。
“主子?你干什么?”
朱莉说:“你别看,我哭会儿,哭起来特别难看。”
等她再回过头去,去面对那个弟弟,面对那个“陌生人”时。
她紧紧抱住了伍德,往老弟的肩膀上擦着鼻涕和眼泪。
“弟弟,弟弟呀。”
她说不出话,她太难了。
“弟弟,我的亲弟弟…”
指甲抠着伍德的脊梁,她想不到什么柔软别扭的词,只能说出铿锵坚硬的话。
“你别死了,千万别死了,我指着你活呢。你这个魔鬼…”
她抱得很紧,伍德喘不过气来。
她抱了很久,像小时候,伍德穿着开裆裤不过两根手指头那么大的时候。
薇薇带着果篮,往大门外瞅了一眼。看得羡慕了,眼红了,对着伍德小少爷喊。
“我也想…”
伍德说:“不你不想。”
紧接着,他推开了朱莉,拉着达里欧的胳膊爬上马车,准备去镇上讨回他应得的“赏金”。
在路上,伍德问达里欧。
“我问你,红头发的。”
“我叫达里欧,有名有姓。”达里欧应道,“达里欧?达芬奇。”
伍德说:“好,达里欧,我们才刚认识。我问你,你是良民对吗?”
达里欧点头。
伍德又问:“你懂法吗?”
达里欧琢磨了半天。
“懂一点。”
伍德敲着重点:“我说的是,北方联合盟约治下,北方列侬王国的法律,有宪法在先,王法在后的那种法。”
达里欧无奈:“你还是请个律师吧。”
伍德问:“你说你是个良民,怎么会不懂法呢?”
“不是每个良民都学法的呀!小少爷,而且椿风镇上就没几个人读法律,这里是个法外之地。”达里欧满脸的无辜,“他们用不着,主子不是说过了吗?法官说了算。”
伍德:“那你一个良民,怎么就学了法?还用得到法了?”
达里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得保护自己。”
马车停在法院大门前,隔壁就是治安队。
伍德一脚踢开了棺材盖,任由尸体的恶臭往外飘。
“来!”
面对全副武装的治安官,伍德举起了双手,一脚踢在达里欧的膝盖上。
“我姐吩咐过,现在你得保护我了。”
椿风镇的礼拜六,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