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会的第二天,张伟正在连部处理文件。
这时,一排长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道:“报告,指导员,连长家属到了。”
张伟停笔问道:“哦,在哪?什么时候到的?”
一排长回答道:“就在招待所,刚刚到。”
张伟忙站起身,整理好文件准备出去见一见,想了想又吩咐屋内的通讯员道:“小张,你马上通知各班,欠账单的事,一定不能让大娘和玉秀知道。”
一排长拉着他说道:“快走吧,指导员。”
张伟边向外走,边又重复一遍:“谁要是透漏出去,纪律处分。”
通讯员应道:“是,指导员。”
招待所内,梁大娘和儿媳妇正无精打采的坐在床边,一路上她们已经慢慢接受了三喜牺牲的事实。但是到了这里,马上要见到三喜的埋骨之地,心情反而没来由的更加低沉了下去。
张伟快步走进了屋内,正在招待二人的文化干事忙介绍道:“大娘,玉秀嫂子,这是我们指导员。”
玉秀去年夏天来过部队探亲,因此认识很多连队里面的同志,但是张伟是那之后才调来一连的,因此是第一次见。
玉秀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梁大娘看着来人,站起身说道:“指导员同志你好,我们娘俩给连队添麻烦了。”
张伟走上前,扶住老人说道:“大娘,快坐。”
张伟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道:“大娘,听说你们离开家十多天了?”
没等她回答,文化干事在张伟身边小声说道:“大娘她们下了火车,是走着来的。”
张伟不敢置信的问道:“什么?”
一排长拎着一壶水一边倒水,一边说道:“大娘,出了火车站不远就是汽车站,汽车能直接开到连里,你们没打听到汽车站在哪儿么?”
大娘说道:“打听到了,庄稼人走点路不碍事。”
张伟猜测到二人可能是为了省钱没有坐汽车,就伸手拉住一排长,阻止他继续问下去。
这时,床上的孩子哭了起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玉秀抱起孩子安抚,张伟听着哭声不太正常,问道:“嫂子,盼盼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请医生给看一下吧?”
玉秀阻止道:“别,孩子不是生病。”
梁大娘在一旁解释道:“孩子刚出了满月,玉秀就听到了三喜的事儿,孩子一直缺奶。”
张伟看着可怜的一家三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决定自己一定要帮帮他们,让梁连长梁大哥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这时一排长又将一件捆好的包裹递给了张伟,张伟接过来,郑重地交给玉秀说道:“玉秀嫂子,这是三喜同志的遗物,组织上让我交给你。”然后就带着一排长悄然离开了招待所。
玉秀接过来,看着手里的包裹怔怔出神。
她把包裹放在床上,打开来,细细的打量着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东西很少,最上面有几本书和日记本,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再就是三喜在遗书中提到的那件军大衣。
睹物思人,玉秀不禁又哭了出来。
梁大娘在一旁抱着盼盼,一时也是不知该怎么劝解。
良久后,梁大娘才对玉秀说道:“秀,咱来的路你记着了么?我琢磨着,等盼盼长大了,还是把她爹的骨头背回去,埋到咱老家去。”
玉秀抬起头,说道:“娘,那都是旧风俗。”
梁大娘说道:“是啊,我反正是老脑筋喽。”
玉秀继续说道:“听连队的同志说,明年政府要在这修陵园,立石碑呢。”
从招待所离开之后,张伟没有回连队,而是出了军营,去了镇上的商店,买了些营养品给玉秀和盼盼。
张伟提着刚买好的几罐罐头,还有两袋奶粉,准备再去招待所看看梁大娘和盼盼。
他刚回到军营,就看到了连部的文化干事迎面走了过来。
文化干事一看到张伟,立马快步跑了过来说道:“指导员,小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找了这么长时间,张伟也挺好奇小北京的家庭出身,忙问道:“哦,在哪儿?”
文化干事没有直说,卖了个关子说道:“你猜他爸爸是谁?”
张伟更好奇了,看来小北京的家庭背景也很深。他知道在这次边境冲突中,和自己的前任那样的贪生怕死,逃避战争不同。很多人民军队的高级将领纷纷将子女送往了战场,而且是战场的最前线,和普通士兵一样冲锋陷阵。这些人也没有辜负父辈们的期望,不畏艰险奋勇杀敌,甚至最后牺牲在了战场上。
没等张伟说什么,文化干事又自顾的说道:“小北京姓雷,叫雷凯华。”
张伟思索着说道:“雷凯华?”
文化干事说道:“对,姓雷,是雷军长的儿子。”
张伟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北京居然是雷神爷的儿子。
夜晚,台灯下。
雷神爷推了推眼镜,含泪的看着桌面上自己和儿子的合照,他其实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己这个独子牺牲的消息。
人们常说,人生最痛苦的三件事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
“少年丧父”是失去依靠,“中年丧偶”是失去伴侣,“老年丧子”却是失去希望。依靠和伴侣或许还会再有,但是希望没有了,人生的意义何在?
但是当时老头儿却只能把一切的伤心难过都掩埋在心底,他没有时间去伤心,他还要指挥自己的千军万马去战斗。
雷军长在十四岁,身体还没有一把步枪高的时候就参军了,可谓是戎马一生。在这一生中值得他夸耀的事情,除了他参加的那些战斗之外,就只有这个从小就酷爱军事理论的儿子了。
看着桌子上面放着的那本战争论,雷军长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那是秘书帮他取回来的儿子的遗物。
雷军长想着自己和儿子最后一次的见面,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还是过年的那两天。儿子原本是在二线的防御部队服役,他趁春节休假过来看自己,就是希望自己将他调动到一线突击部队之中。
雷军长想着自己最后一次和儿子的对话,儿子就是拿着这本书来请教自己。当时他翻开看了几眼,上面写满了批语。
雷军长好奇的问道:“这上面的批语,都是你写的?”
儿子当时骄傲地说道:“这不是毛宗岗批三国,不过是我的一点心得。”
雷军长调侃道:“你小子,不能光学洋理。”
儿子拿出了几本最新的军事期刊,说道:“爸爸如果有兴趣,来批评批评我写的论文。”
说着儿子指给雷军长说道:“这篇是论国土设防应注意的空间差,还有一篇是我最近写的防卫作战中的时间差。”
雷军长继续调侃道:“哈哈,我这穿草鞋的家里这回是出了秀才了。”
儿子骄傲地说道:“不是秀才,是未来的元帅。”
雷军长回应道:“元帅,口气倒不小,明天你先给我拖地板,不能睡到早上八点。”
儿子立正回答道:“是。”
雷军长认真的翻看着战争论上儿子的笔记,不觉老怀大慰。他自己幼年从军,从没有上过一天学,所有的知识都是在部队学习到的。
而令他最为得意的是,儿子从小就听话懂事,喜欢读书看报,长大后读了军校,很有军事理论天赋。
雷军长翻看了一会儿,发现儿子还站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雷军长开口问道:“就知道你小子还有事,不然也不会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
儿子却突然严肃的说道:“爸爸,我这次来是想让你给我调动下部队。”
雷军长听了,有些不高兴的问道:“你小子,走后门走到老子头上来了。说说你要调去哪?”
儿子说道:“爸爸,是不是要打仗了?我们周围的很多部队都在向边境地区集结,只有我们师还没有动作,我听连长说我们师是要负责留守任务。我想让你把我调到一线突击部队去,那里才是实现我的理想的地方。”
雷军长听的一愣,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他是知道战争有多么的残酷的。
雷军长问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么?你要知道战场前线可是很危险的。”
儿子毫不犹豫的说道:“我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作为您的儿子不应该走上战场么?我想和爸爸一起参加战斗。”
雷军长怔怔的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完这一生。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一个高级指挥员,他希望自己手下都是无所畏惧的勇士。
第二天,雷军长就给儿子办理了调动手续,不是远离战场,逃避战争,而是将儿子送上了最残酷的战争第一线。
台灯下,发了一会儿呆的雷军长从记忆中清醒过来,收回思绪。
他摊开纸,研好墨,提起笔,想要给妻子写一封信,将儿子已经牺牲的消息告诉她。
老太婆:
凯华这么多日子没给你去信了,我想你会料到的,我经得住,你也该经得住,凯华回不来了,孩子牺牲了。
古人说,“忠孝不能双全”,凯华为国捐躯,有这样的孩子,我们该感到光荣,你放心,离休后,我陪你去菜场买菜…
写着写着,雷军长不禁老泪纵横。他站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屋子,他想要去墓地再看一眼儿子。
一连后山的墓地,玉秀正趴在梁连长的坟墓上面痛哭。晚上,等到梁大娘和盼盼睡了之后,她才偷偷溜出来,想要和丈夫说一些心里话。
看着丈夫的坟墓,玉秀说道:“三喜,俺又来看你了。”
此刻,一路上一直压抑着的情感彻底爆发了,玉秀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玉秀用手摩挲着用木头刻成的墓碑上面丈夫的名字,说道:“三喜,俺和娘后天就走啦,你放心吧,你合上眼睛吧,俺要给娘养老送终,盼盼俺给你养大成人。”
边说着话,玉秀又哭了起来。
这时,张伟和一排长带着梁大娘找了过来。他们是听梁大娘说不见了儿媳妇,怕她一时想不开,出点什么事,才寻找过来的。
玉秀看着众人说道:“指导员,给你添麻烦了,俺就是觉得心里头闷得慌,想出来走走。”
梁大娘看到儿媳妇没事,也放心了,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指导员,俺娘俩在这待会儿。”
张伟知道这种事情没法多劝,只能答应一声,带着一排长回去了。
梁大娘看他们走了之后,劝慰道:“咱不哭了,秀,多想想以后的日子,想想盼盼。”
玉秀坐在坟墓前面,低头不语。
这时,来看儿子的雷军长踱步走了过来。
雷军长走到这对母女身边,看他们伤心的样子,问道:“可是烈士家属?”
梁大娘应道:“恩,你是?”
雷军长说道:“我也是,我的孩子也埋在这里。”
梁大娘拉着儿媳站起身,问道:“啊,这是老几啊?”
雷军长叹了口气,说道:“就这一个。”又指着眼前的坟墓问道:“这是你家的老几啊?”
梁大娘回答道:“老三,老大打鬼子那功夫牺牲了,老二运动时让坏人整死了,这是老三呢。”
雷军长细细的看了下墓碑上面的名字,说道:“大嫂,听你的口音,像是齐鲁的?”
梁大娘说道:“恩,沂蒙山的,俺那儿是老区啊。”
梁大娘的话似乎是勾起了雷军长的回忆,他嘿然一声没有再说话。
梁大娘看他落寞的样子,反而是劝慰道:“老同志啊,想开点儿,俗话说人活百岁也是死,孩子们这么死了,值得!”
雷军长敬佩的看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不禁感慨还是老区人民的觉悟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