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上邪(1 / 1)

长沙国,临湘城。

湘江之上,碧波浩渺。

一艘乌篷小船,静静的随波逐流,漂浮在江面上。

船上一名女子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正为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斟酒。

那男子怜爱的看着女子,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却又很快隐去。

女子给男子斟满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满脸喜气的端起了酒爵。

“妾身再敬大王一杯,恭祝大王寿辰安康!”

“多谢夫人了。”男子端起酒爵一饮而尽,闭上眼体味着辛辣与灼烧的感觉。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协助刘季推翻项羽统治,曾经被项羽封为衡山王,后又被刘季封为长沙王的番君吴芮,而船上的女子则是他的结发妻子毛萍。

时值冬季,湘江之上也多了几分凉意。

但或许,吴芮的心还要更加凄凉一些。

“这天,委实是有些冷了,都怪妾身一句戏言,让大王在寿辰陪我一起来此受冻。”毛萍尴尬的笑了笑。

“无妨,喝了夫人温的酒半点都不觉冷。说起来孤王答应和夫人泛舟同游好久了,却一直没有这个空闲,是孤王对不起夫人。”吴芮说话间拿起一件大衣披在了毛萍的身上。

“大王无需自责,妾身知道大王也是为了天下早日安定才日夜操劳的,幸好现在天下已定,臣儿也能独当一面为大王分忧,咱们以后泛舟同游的机会多着呢。”毛萍笑道。

“喔,夫人言之有理,孤王是该早些传位于臣儿,然后好好的陪一陪夫人。”吴芮说到此处别过头去看向了远方的景色。

毛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大王可有心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有一件事,孤王想了许久,今日当与夫人言明,还望夫人万万听从。”吴芮正色道。

“大王请讲,不论何事,妾身必定尽力而为。”毛萍肃然道。

吴芮叹息道,“世道纷乱,臣儿虽有些才干,然其涉世尚浅年轻气盛,为王后恐逞一时之气,惹来灭族之祸,故此要夫人多多帮助…”

“大王这是何意?莫非陛下还不肯放过大王?大王为陛下立下诸多汗马功劳,又把国土和军队都送给了陛下和刘氏诸王,难道还换不来一个闲散王爵吗?”毛萍惊道。

吴芮长叹一声,“夫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孤王自己上错了船,怨不得别人。子房前日来信,陛下盛赞孤王乃大才之人,又玩笑说在南越国还有孤王的大片封地,不知何时发兵予他取来。”

毛萍惊怒交加,“岂有此理!大王兵马都交出去了,如何攻打南越?更何况南越国兵强马壮,又占地利,长沙国全盛之时也打不过啊!”

“夫人息怒,陛下只是玩笑而已,并未下旨让孤王发兵。”吴芮苦笑道。

“那陛下究竟想要作甚?”毛萍越想越怒,但却压抑在了心底。

吴芮反问道,“夫人可知有人控告楚王韩信谋反一事?听闻陛下这次游猎云梦要在陈县宴请各路诸侯,楚王韩信若是不去就坐实了谋反之罪,若是去了大概也是九死一生,就看韩信如何应对了。”

“那韩信不是早已交出兵权了吗?陛下何至于此?”毛萍疑惑道。

“夫人,陛下害怕的是韩信这个人,而非是其手中的兵权啊。韩信素有大才,且年富力强,这种人物即便没了兵权,想翻身亦非难事。这才过了多久,便有钟离眛等人杰投奔,又掌控了半个楚国,长此下去,陛下焉能放心?”

吴芮暗叹一声,若是韩信敢在此时起兵反叛,或许自己还有希望,可韩信当初雄兵在手都没有异心,此时又怎会依仗半个楚国反叛刘季呢?

毛萍恍然大悟,随即脸色越发苍白,“大王是说,陛下真正害怕的也是大王这个人,哪怕大王手中无兵无将更无地盘,陛下也不会放心?”

“哎,陛下难以共富贵,更容不下人杰,是孤当初看走了眼。但陛下刚刚君临天下不久,想来也不会吃相太过难看,起码还是要一个出师有名的。”吴芮再次叹道。

“呵呵,出师有名还不容易吗?这次是玩笑,恐怕下次就不是玩笑了吧?或者解决了韩信之后,便轮到大王了。毕竟与那刘季相比,大王也是年轻俊杰,那厮焉能容人?大王又岂能保证这天下没有一人诬告大王谋反?”毛萍冷笑不止。

“夫人莫要直呼陛下名讳,此乃大不敬之罪啊。”吴芮说罢四下看了看。

“大王有何惧哉?此地唯吾等二人也。既然那刘季不义在先,大王又何必再忍让下去?”毛萍心中气愤难平。

“事到如今,不忍又能如何呢?大家若想起兵反叛刘季,当初臧荼起兵之时便早就群起响应了。只是那韩信素有兵仙之名,又一心忠于刘季,战事一起,韩信必为刘季征用,由其统兵平叛,这天下又有谁能抵挡?”吴芮无奈的说道。

毛萍皱起了眉头,“那等韩信被刘季解决了,没了韩信帮忙,大王联合其他诸侯能否自保?那英布娶了咱女儿,又是项羽旧将,难道他就不怕被清算吗?”

吴芮苦笑着摇摇头,“夫人忘了,臧荼已经被灭,孤王的兵马地盘也都交了出去,即便没了韩信帮忙,孤王同样难以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可以抗衡刘季的力量。

所剩下的最强诸侯便是英布,而此人当初得项羽赏识重用,楚汉战争却义无反顾的叛投刘季,想来也是忠于刘季的,而咱们的女儿又死在项伯手中,这份亲缘早已断了,孤王并无把握说动英布起兵帮忙。

另外,刘季在得到韩信的兵马之后,已经天下无敌,诸侯多有畏惧,那梁王彭越只想安享晚年,韩王韩信又实力不强,起兵反叛必败无疑。

再者,孤王这一生除了愧对项王,再无其他过错,何必为了一己私欲让百姓再遭战乱之苦呢?”

毛萍咬了咬嘴唇,“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既然起兵不行,那咱们不当这个长沙王总可以了吧?大王把王位辞掉,咱们一家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吴芮摇了摇头,“夫人又忘了,陛下害怕的是孤王这个人,害怕的是孤王在民间的威望,要不要王位并无不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孤王费劲心力助其夺得天下,难道为的就是像张良那样放弃一切苟且偷生吗?人固有一死,当死得其所也。”

“大王打算如何?”毛萍心思通透,吴芮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隐隐猜出了一些。

“既然刘季想让孤王死,那孤王便去死好了,如此体察陛下,想来陛下也不会再为难吴家。毕竟刘季为了脸面也不希望当年助其打天下的异姓王全都消失,长沙王位保得住,夫人亦免受颠沛流离之苦,何乐而不为呢?”

吴芮望天洒脱一笑,却蓦然发现毛萍已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夫人莫哭,今日可是孤四十岁寿辰啊。对了,孤王许久未曾听到夫人的诗歌了,如此良辰美景,无诗为伴岂不可惜?”

毛萍擦了擦眼泪,思虑片刻,“那妾身便将一首《上邪》送予大王。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吴芮听罢心潮澎湃,抚掌叫道,“大善!孤死后要回家乡瑶里五股尖仰天台,每日观看天门的朝日夕阳。”

“大王还有何嘱托?”毛萍展颜一笑。

吴芮收敛情绪肃然道,“今日之事万万不能泄露,亦不能让几个孩子知晓。刘季铲除异姓王巩固天下已成定局,别人孤倒是不怕,唯有英布若是得知刘季要铲除他必然要反,届时定会以吾两家的亲缘相邀,夫人切不可让臣儿答应,安分守己安安乐乐的当个闲散王侯足矣。”

“妾身知道了。”毛萍自知无法改变吴芮的决定,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决定。

大王若死,妾身岂能独活?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