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古井无波的十年。
顾荻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表(qíng)中早早结婚,虽然出于有始有终还是把博士念完了,但带着孩子读博委实太过分心,最后她的博士论文堪称平庸,加上选题剑走偏锋,毕业答辩还挂了一次,曾经的惊才绝艳宛如大梦一场。
到此天才终于坠落,世间少了一个倔强的小孩,多了一个方仲永。
十年间顾荻认真地经营自己的婚姻,认真地扮演贤妻良母。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与人相处事实上是一门艰深的学问,而这门课顾荻从来没有修过。她收敛起所有的傲慢与棱角,学习像每一个平凡人一样被生活磋磨。
一地鸡毛的生活琐事,应酬回来带着酒气的丈夫,剪不断理还乱的婆媳关系,疯狂哭闹的小孩——这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每个人都在经历和忍耐的那些——但顾荻依然觉得难堪。这些难堪表达得很隐晦——她甚至不愿意把这些琐事诉诸笔端,所以这十年的生活在她的(rì)记里是大片的空白,只有偶尔她写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见少年的自己悲悯地看着她。
少年顾荻问她: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中年的顾荻只好无奈地笑笑:这不是每个人终将活成的样子吗?
姜若忽然有点难过:他记忆里的幸福的童年,原来在母亲眼中是这样的。顾荻从未对小姜若表露过自己的痛苦。她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转嫁到孩子(shēn)上的母亲,也不是那种要求孩子来救赎自己的母亲。当然或许她认为自己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自己也根本无法救赎。
每个孩子都以为自己是父母的天使。有时候也许确乎如此,但更多的时候(rì)复一(rì)面对一个哭咧咧的儿童根本就是人间极刑。
龚荣的事业一直不太成功,生活没有什么起色但也没有什么波折。顾荻终于理解为什么说婚姻是(ài)(qíng)的坟墓——这就是坟墓,各种意义上。
到此顾荻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她是一个即使知道错也会把既已选择的路坚持到底的人。说到底这是她的错误,不该由龚荣来买单——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并且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顾荻无法想象他被忽然告知自己即将经历中年离异会露出什么样的神(qíng)。所以顾荻依然扮演一个温柔的妻子和母亲,年复一年,达十年之久,即使她心里认为自己已经死去——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小顾荻,已经死掉了。
姜若想也许母亲确实对父亲怀有深厚的感(qíng),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感(qíng)是一种没有逻辑的奇特的东西,你可能在(ài)着一个人的同时又无法忍受他。顾荻忍受了十年,直到那件让她的人生开启倒计时的事(qíng)的发生。
秋城被选作全超导磁体托卡马克装置实验基地,进行可控核聚变研究。这是全国第六个east基地。
那时候整座秋城都弥漫着欢欣鼓舞的氛围,以为跻(shēn)一线城市的机会到来了。龚荣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在饭桌上侃侃而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商机。
龚荣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喜欢在饭桌上把牛吹上天,顾荻一向只是默默听着,从不反驳和质疑,并且努力捕捉他说得最有道理的部分适时附和——顾荻知道这种过于勉强的附和不是龚荣希望的,但她实在没法把自己洗脑成一个傻子然后对着一个再怎么花样百出核心其实就是卖货的商业计划露出崇拜的表(qíng)。
但这一天,她忽然对龚荣“为了进行east理论核算,秋城会在短时间内吸纳大量的计算资源,是发展vr产业黄金时期”的论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一番很少会出现在这个家庭的长谈和反复论证后,顾荻提议开一家vr游戏公司,并表示自己来解决技术上的困难。
龚荣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心虚——我只是吹个牛(逼)你怎么当真了的那种心虚——但顾荻提出的计划又太有吸引力,让他无法拒绝。
这就是“炎黄”的由来。
龚荣一直以为这家公司只是顾荻的一时兴起。他以为像顾荻这样的女神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信手拈来的,这些年的沉寂不过是因为觉得生活没有挑战而失去了兴趣。他其实很恐惧顾荻也会因为对自己失去兴趣而离开他,所以才早早有了小姜若——他觉得顾荻可以抛夫但起码不会弃子。
凡人从不认为天才会有痛苦,甚至不认为天才有痛苦的权力。
所以他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背后是顾荻对秋城命运深切的忧虑。她清楚可控核聚变实验的难度和对资源的巨大消耗。同时她怀疑east是不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我们把east叫作“人造太阳”,点燃它的时间越长,实验就越接近成功。但是顾荻一直有一种恐慌,这也许是一条渐近线,只能无限趋近你想要的结果,却永远不能抵达。你不断追逐吊在眼前的萝卜时,资源会不断消耗,直到人们失去信心。何况所有核物理研究还面临着另外一重风险:市民对核实验的偏见。
如果实验最终失败,那么短暂的烈火烹油之后,秋城就会成为昙花一现的大观园,和东北老工业基地、曾经的汽车之城底特律一样走向沉寂,甚至寂灭得更为彻底。
这种忧虑造就了游戏“不周山”的产生,也催生了顾荻的使命感。她想在自己的大脑最终腐朽之前,至少要再做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对于死亡的预感,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即使做完这件事就死掉,也要把这件事做完。
少年顾荻的灵魂在中年的躯体里复活。也许她其实从未死去。
后来就是我们所知的那些事了。
顾荻发现自己罹患了某种疑似阿尔兹海默的疾病时没有去医院,而是借用了一位昔(rì)同学实验室的仪器自己做了脑部ct。所以医院没有她的诊断记录,如果不是姜若的执着,那么这段往事将永远石沉大海。
顾荻没有在(rì)记里写遗忘症的事。她只是说,从同学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好,她买了一条鱼回家准备做晚饭,到了家门口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龚荣在跟一个人打电话,听起来是投资人。那时她还不知道叶氏集团。
这是顾荻一生的审判时刻,她将要做出一个决定。
她可以哭泣着央求丈夫照顾遗忘症患者病痛的余生——也许龚荣真的能够做到,也许他们乏善可陈的(ài)(qíng)反而会因为磨难而不朽;亦或者她将独自迎接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命运。
龚荣一直以为顾荻离开他是因为知道了叶氏集团还有叶璇与他的那些过往。其实不是。决定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就已经做下的。这天在龚荣看不到的地方,顾荻提着一条鱼站在家门口,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高中时代,面对那个只想回到故乡过安稳(rì)子的少年。再一次,她镇压了所有还在挣扎撕扯的(qíng)感,冷酷地审判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