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没有余生(1 / 1)

有山不周 之子知鱼 2411 字 3个月前

在洗碗机运行的嗡嗡的背景音里,两个人陷入沉默,一站一坐,透过厨房的窗子看着小镇渐渐变得稀疏的灯火。

从这个角度看去,遗忘小镇更像一座童话小镇。阿尔兹海默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是何等惨痛,而真正的患者却已经遗忘了一切,反而未必那么痛苦;一如这所伪装成小镇的疗养院是健康人绝不想进的地方,而它真正的居民永远生活在名为童年的过去里,或许其实要比大部分人都幸福。

姜若一度那么肯定顾荻会在这里。也许这的确是她原本要来的地方。她一定不屑于在渐渐丧失自理能力后成为家人的拖累,那么远走海外,到她最喜欢的阿姆斯特丹,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度过余生,确乎是最优的选择。

但她改变了主意,放弃了这个或许并不那么痛苦的余生,也一并放弃了姜若曾经期待的重逢。

王磐的激情犯罪并不一定多么地完美,偏偏顾荻遇害的时候已经失联超过三个星期了。她甚至故意抹去了自己的踪迹,找好了叶外公这个完美的背锅侠。

这是一起由加害者和受害人配合完成的犯罪。如果不是那个下冰雹的夜晚,现场出现了一名不速之客,一个目击者,真相就会随着凶手的失忆永远石沉大海,而这也许才是顾荻原本设计的情节。

这究竟是一起谋杀,还是伪装成谋杀的自杀?

遗忘小镇没有钟声,这种时候也没有人记得看表,于是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当附近的几幢小楼全都熄了灯,周周终于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沉默:“你打算怎么办?”

姜若怎么看也不像会因为凶手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放弃复仇的人,这种认知让她担忧,“要把事情公之于众吗?我替你作证。但是当年我年纪太小了......我的证词可能没有说服力。”何况她没有看到受害人的脸,何况二十年太长,连谋杀案都已经过了追诉期。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过了很久,姜若才低低地出了声,“我在想十年前的那场纵火案。”

“我后悔了。即使管训的那几年我也没有真的后悔过。”即使那场婚礼上他也没有后悔,“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周周一时没有想明白二十年前的谋杀案和十年前的纵火案有什么联系,默不作声等着姜若说下去。

“你知道他那个走失的女儿是谁吗?”

电光火石之下,周周想起来了。她想问是那个曾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青梅么?但是现在不是适合说这样话的时候,所以她只好沉默。

姜若轻轻地笑了:“世界真小。”

秋城和滨城相隔这么地遥远,几乎是横跨整个版图的距离。姜若和王鸢,既相关又不相关的两个人,为什么兜兜转转,最后会流落到了同一个地方呢?

为什么少年时的一腔孤勇,最后成全的却是别人的团聚?

可以愤恨么?又在愤恨什么呢?

为什么龚荣有了新的家,王磐找回女儿安度了无牵挂的余生,唯独沉香不配拥有一个团圆的结局?

姜若笑,“你觉得妈妈和我,我们有罪吗?”

也许是有的。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最后伤害了无辜的人。

可是罪至于此么?

那么参与过曼哈顿计划的所有科学家,是不是也要背负上广岛和长崎所有的人命呢?

姜若没有放任自己继续想一出是一出。他一直都是冷静而充满条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拟出一二三四的应对策略,常人听到坏消息时的不敢置信反复质疑暴跳如雷心如死灰等等情绪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过。这一天他放任自己悲伤追问愤恨,但也到此为止了。虽然没有钟声但显然也已经过了午夜,魔法消失,脆弱的时刻过去,他又变回我们熟悉的那个姜若。

“我没有证据,但我也不需要真正的证据。我只需要证明几件事情。”

“第一,王磐是‘不周山’玩家。”

“第二,王磐因为出现失忆症状在工作中状况频出,被风烨解雇;此后他见过顾荻,再后顾荻失踪。”

“第三,王磐现在已经丧失正常人的认知能力,在遗忘镇疗养。”

这些都叫做事实,而衔接事实与事实的,叫做猜测。姜若只需要提供事实,而猜测自有网友和玩家来补全。

只不过事实还是需要证据的。

“你还能联系上那个店主吗?”姜若问,“虽然二十年了......但也许她对那一天还有印象?”毕竟那天有一个小女孩哭唧唧离家出走赖在她的店里。

“啊,”周周忽然笑了,“可以的啊。”

姜若:“你笑什么?”

周周:“我突然想起,当年,店主姐姐是我爸爸的外遇对象来着。”

这下姜若也笑了,笑完又道歉:“对不起。”取笑别人家里的事情好像是不太厚道。

“你尽管笑吧,”周周说,“我也觉得我父母简直是混合双打界的神人。”

但是姜若却忽然敛了笑:“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认出了王磐。那后来呢?”

周周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很久,然后才轻轻地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事情。

十二岁对很多小孩子大约都是个重要的年份。这是小升初的年份。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为中学生,某种意义上就是成为“大人”。当然那都是幻觉。

周周倒没有多少成长的雀跃,她关心的是升了初中就可以住校了,然后她就可以不用每天陪着父母重复那些家庭和睦父慈子孝的虚假的表演。她住校了,父母就可以离婚了,也就不用再把“我们都是为了你”挂在嘴边。真好,周周想,你们终于自由了。

彼时她没有想到,和那些别说上了初中就是上了大学还是一样幼稚的小孩子不同,她真的将要在这一年告别所有的天真,成为“大人”。她将要面对作为大人才会承担的责任,和其中的悲欢。